·黑瞳·
這是個空白一片的庭院。
純白的房子,純白的地麵,純白的擺設,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樹木,白色的噴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樣沒有顏色的顏色幾乎讓空間都不存在。這個深宮重門背後的庭院中沒有東南西北,甚至沒有天和地,六合宇宙在這裏隻是一張平展的白紙。水晶沙漏放在棋盤邊上,然而裏麵計時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所控製,無法流瀉一絲一毫。
在這個奇異的空間裏,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邊傳來的細細的簫聲,他幾乎無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個真實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實的,從庭院外的某處傳入,切割著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盤前,看著那一枚枚棋子從空白的棋盤上“生長”出來,密密麻麻地填滿棋盤,相互糾纏和攻擊,陡然間便有些恍惚:在這裏已經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總是在這個幾乎沒有時空的地方,陪著對方下一盤永遠都不可能贏的棋。
“嗒”,輕輕一聲響,纖小的手指伸了出來,敲擊在白玉的棋盤上。手指敲擊的方格上,陡然間便幻化出一枚虛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讓他的主棋無處可逃。
“又輸了啊,”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聲音在空蕩蕩的庭院裏激起回聲,他站起身來,恭謹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為止了吧?”
“嗒”,沒有回答,纖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盤上——所有虛幻的棋子在一瞬間消失,然後在棋盤最中間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新的白色棋子。
他剛剛彎下了腰,將白色的毯子覆蓋在對方身上,看到那樣的舉動,隻好無奈地歎了口氣,攬衣重新坐到了棋盤前。鐵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銳的聲音。庭院外不知某處的地方,那首洞簫吹的《墟》還在縹緲地傳來,那樣的曲聲,讓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靈……碧靈。已經那麼久了,你還在重門之外吹著這首曲子麼?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盤邊緣,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贏了,你就可以從這裏出去。”
雖然已經不知道在這裏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諾他依然牢記心中。
然而,怎麼可能贏呢?一個人,怎麼可能贏過……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無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盤上敲擊出一個新的棋子——那麼多年天天和神對弈,雖然棋術未有長進,然而這一手幻力凝形已經練習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顧對方已經長驅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擲地逼向對方的王座。
“……”那樣自暴自棄的走法,反而讓棋盤對麵的人破天荒地沉吟起來,小小的手指不再動了,下意識地敲擊著棋盤的邊緣。那稀疏的敲擊聲,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裏發出奇異的節奏,仿佛有某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許久,纖小的手指才抬起來,敲擊出了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隻是把自己的棋子向著對方的王座更推進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內吃掉對方的王,那便是勝利。
這種名為“璿璣”的棋,據說是他們幽國人創造出的,最初的來源是上古的神話。天神辟開了混沌之後,不滿天宇之下隻有海洋覆蓋,就將天上的七顆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鬥的排布生出了七個國家,每個國家都有不同顏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雲荒大陸上的鈞、蒼、玄、幽、炎、揚、朱諸國。
當然,自從三百年前炎國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統雲荒後,其餘的六個國家已經不複存在。有的,隻是被目為賤民的六國遺民,以及高高在上的炎國人。曾經由七色土組成的雲荒,完全隻由同一種顏色一統——那是鐵與鋼的顏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間,纖細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擊著棋盤,提醒他集中神智。那蒼白的手是隻左手,隻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開的白梅花,連皮膚下的血脈都是沒有顏色的,纖弱而稚氣。
當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盤上時,赫然發現自己的王座又已經被對方占領。
“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輕輕笑了起來,無所謂地再度站起來,將輕軟的雪狐裘披上對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說俯身抱起了她,“已經出來下了五局棋,您該回去休息了——不然長老們會擔心的。”
坐在棋盤對麵的是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女孩,蒼白的臉,蒼白的頭發,蒼白的表情,和這個庭院完全一模一樣的蒼白。白色的華麗鬥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鬥篷底下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說話——直到對麵高大的戎裝男子俯身過來抱起她,她才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伸出拿過棋子的左手,撐在對方胸口的鎧甲上,表示反對。
孩子那樣的一推是沒有絲毫力氣的,然而高大的戎裝男子卻不敢再勉強,將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歎了口氣:“怎麼,還要繼續下麼?”
“嗯……”蒼白的孩子仰起臉,帶著空白的表情看著他。他忽然間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其實已經看過了很多年,早該習慣,然而每次看到這雙眼睛,他依舊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覺。
這個蒼白的孩子,卻有著一雙完全漆黑的眼睛。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蒼白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是一片的漆黑,完全看不到焦點、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見底的深淵。那麼多年來,他和這個奇怪的孩子朝夕相處,卻幾乎沒有看到她的眼裏有一絲一毫的神色波動。而且,無數光陰匆匆流走,這張臉卻絲毫沒有改變——一直保持著女童的容貌,絲毫不曾長大。甚至,連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隻手可以幻化萬物,凝定時空,歲月變遷對她來說根本沒有影響。炎國人這樣供奉著的,果然是足以統治整個雲荒大陸的力量……
目光相對的刹那,他陡然間便是一陣恍惚,仿佛自己在向著某個看不到底的深淵墜落。奇怪……這樣的感覺,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時候便驚電般衝上心頭。在他被炎國戰士圍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宮門外時,抬頭看到深宮內神之手純黑的眼睛,那個瞬間寧死不屈的幽國人低下了高傲的頭——收斂了羽翼,磨去了鋒芒,曾經天下無敵的劍士成了一個侍衛,在神袛的身邊陪伴了她那麼多年。
“懷仞。”忽然間,那個孩子居然開口說話了,叫他的名字,用細細的聲音,“劍。”
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嘴裏叫出,恍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然而隻有他能聽懂這個孩子奇怪的說話方式:那個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個奇怪的遊戲了。手下意識地按上了腰側的佩劍,他退了一步,單膝跪地,照例恭謹地回答:“懷仞不敢在神麵前拔劍。”
“懷仞。”華麗的白色鬥篷下,那個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緩緩地、將方才對弈時一直藏在鬥篷裏的右手抬起,平舉,“劍。”
那隻蒼白的右手從鬥篷中抬起時,仿佛被強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轉過頭不敢直視——在那隻蒼白的右手從鬥篷內抽出時,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浮動、一切忽然間便有了顏色:房子顯出了木的質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質感,庭院裏的鮮花泛起了姹紫嫣紅,樹木綻放了鮮綠的色澤,沙漏裏的砂子開始細細簌簌往下落著,計數著時間的流逝……原本空洞蒼白的空間裏,一切仿佛都活了過來。
神之手!那就是淩駕於蒼生之上,號稱神之右手的力量。
傳說中,天神在創造雲荒時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雛形不滿意,則用左手毀去——右手幻化出了萬物,而左手可以摧毀一切不該存在的東西。創造出了雲荒天地後,天神用盡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現了綿延萬頃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鏡湖。
從天神的身體裏誕生了一對孿生兒,分別繼承了天神的兩種力量:創世,以及毀滅。那一對孿生的兄妹開始支配這個成形的世界,維持宙合間各種勢力的平衡,一個繼續創造和維持萬物,另一個則負責摧毀不適合存在的東西——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對奇異的孿生兄妹擁有無上的力量,一直是雲荒大地的主宰者。他們的力量維持著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長,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隨著雲荒大地的空前繁華,人心的墮落腐化也開始加劇,破壞神的力量隨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長大起來,成為可以摧毀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長中,妹妹創造的力量卻開始衰微,身體萎縮到了嬰兒的狀態。哥哥將妹妹囚禁在了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上,然後開始肆無忌憚地破壞一切。
力量失衡,雲荒七國中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那一場打破浮華夢的戰爭延續了百年,死亡的人無可計數,雲荒開始出現一片蕭條寥落的跡象。
然後炎國出現了一個叫做禦風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開了封印,將創世神從禁錮中解救出來,並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擊敗了破壞神,將其永遠封印在了空寂之山。從此,雲荒進入了新的生息時代。神之右手展現出無邊的力量,幻化繁衍萬物,修補天地的裂痕,讓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養生息。
得到了神之手的幫助,炎國從此一躍成為七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並逐步吞並了其餘六國,稱霸雲荒至今已經三百年。那位帶領天下人封印了破壞神的英雄成了統一雲荒的一代明君。成為帝王後,禦風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國都內興建了一座有九重高牆的離天宮,將創世神從空寂之山上迎入,在離天宮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來。而禦風皇帝也居住在這個隔絕了一切的離天宮裏,有生之年從未離開一步。
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獨居離天宮內的禦風皇帝終身未娶。在他死後,因為皇室血脈沒有繼承人而導致爆發了內亂,門閥貴族紛紛舉兵廝殺,想奪到王位。那一次的內亂持續了三年,繁榮的雲荒重新出現了一片蕭條的景象。
最後,神諭出現了——全天下的民眾在一夕間做了同一個夢:離天宮內,蓮花玉座上一隻玉石般美麗的右手緩緩抬起,憑空劃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顧忌著離天宮內神之右手淩駕一切的力量,炎國門閥貴族在激烈的爭執後作出了妥協:按照在國內的地位高低,推舉出了六位長老,組成元老院統治這個大陸。此後三百年,炎國國民成為雲荒中最驕傲和高貴的人,將其餘一切戰敗屬國的人民都視為奴隸——完全忘了在破壞神統治大陸的歲月裏,他們也曾並肩戰鬥。
神之右手,就再度成為傳說,湮滅於這個人世間。
雲荒大陸上沒有人再見過那個創世神,其餘六國遺民卻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著炎國人,才讓這樣鐵血的統治固若金湯地延續了三百年,讓無數屬國賤民的哀號無法上達天聽。
禦風皇帝……禦風皇帝。那個名字在懷仞心中掠過了千百遍,每次念及這個眾口相傳的名字,腦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再想下去。
那隻小小的手從鬥篷中抬起,伸向他,雖然沒有動用神力,然而整個空白的庭院已經開始發生奇異的改變——那是神之手幻化萬物的力量。
這個被六長老重重保護起來的禁地裏,居住著依然保持著孩童麵目的創世神。
“那就如神所願。”懷仞上前俯身將那隻冰冷的小手按在額頭,輕觸,退後拔劍起身。他的佩劍是銀白色的,劍脊上有一道閃電般的痕跡。劍光猶如閃電割破這個凝滯的空間,縱橫飛舞——懷仞曾是幽國最出色的劍士,如今也是無數遺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樣的身手說明了他的盛名的由來。
蒼白的孩子靜靜地看著舞劍的戎裝男子,漆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表情。舞到最急處,她緩緩伸出了手,十指蒼白纖細如花瓣。
懷仞的劍驀然如同驚電落下,斜斬過女童的身體,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過,血如同噴泉般湧出,發出噝噝的響聲。
“呀!”仿佛歡躍般地,那個蒼白的孩子發出了驚喜的叫聲,繼續伸出手去,請求繼續。
利劍急斬而來,準確而狠厲,一劍劍劈開她的身子,將女童小小的軀體割裂。庭院牆外的洞簫聲還在繼續傳來,卻帶了一些慌亂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離破碎,伴隨著庭院內縱橫的劍光,將女童切割得支離破碎。
“呀,呀。”然而一劍劍刺入身體,孩子漆黑的眼裏卻發出了難得一見的光彩,長年沉默的嘴裏吐出歡喜的叫聲,絲毫不覺得苦痛,對著劍士伸出手去,仿佛要求更多。
“嚓”,一劍斬下,切斷了那一雙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樣凋落。
懷仞一個急斬後,踉蹌後退,用劍拄地,看著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並不是體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種筋疲力盡的倦怠——能在創世神麵前揮劍,問整個雲荒,也隻有他一個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令人恐懼絕望的事情。
“呀……”心滿意足般地,那一雙漆黑的孩子眼睛裏發出了光,吐出低低的歎息。那一隻被斬斷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躍而起,回到了滴著血的軀體上,迅速接合。
然後,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軀體一塊塊自動拚合起來,慢慢恢複人的形狀,滴落地麵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連那一襲被劍氣切割得零落的白色鬥篷,都仿佛被看不見的針線縫合了,一塊塊拚湊起來,毫無痕跡。
遊戲終於結束——這樣奇異的遊戲,陪伴著神的歲月裏,不知進行過多少次。
“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懷仞筋疲力盡地閉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強烈的嘔吐感覺,對那個剛剛回複原型的孩子說,“再不回去,長老們要怪罪我的。”
剛把最後一滴血收回,拚湊回來的蒼白孩子沉默地點了點頭,將手藏回了鬥篷裏。
她的手剛一藏回鬥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麵,白的家具,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樹木,白的噴泉……白紙一般毫無生氣。
懷仞俯下身,將雪狐裘覆蓋在孩子嬌小的身體上,抱起了她。
那樣的輕,仿佛一片羽毛般沒有重量——一個可以隻手創造整個天地的神,居然會輕得讓人可以一手抱起?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間,懷仞陡然又是一陣恍惚。似乎方才的毀滅性傷害帶了說不出的快感,孩子漆黑的眼裏依然有歡喜的光,緊緊抱著懷仞的脖子,將冰冷的小臉貼在胸前的鎧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裏吐出了兩個字:“哥哥……”
將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驚,知道那兩個字背後代表著什麼樣的殺戮、黑暗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雲荒所有國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將破壞一切的殺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換來了雲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為創世神的她,居然在懷念那個破壞神?
猶疑地抱著懷中小小的孩子,轉身的刹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
牆外的簫聲斷了,那一首本已支離破碎的《墟》,徹底地斷了!血的腥味濃濃地浮動在空氣中,刀劍交擊的冷銳響聲回蕩在門外。
這裏,是炎國的離天宮,也是整個雲荒大陸上戒備最森嚴的地方。
為了讓創世神不受到任何外來幹擾,曆代的元老院在這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簡直將這個行宮建成了固若金湯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誰……居然闖入了這個禁地,並一直殺到了門外?
還不等他走入廊下,白玉的大門轟然倒下,碎裂成無數片。
伴隨著碎玉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應該是經曆了無數劇戰才殺到這裏,全身是血,一劍辟開了最後一道屏障,劇烈地喘息著。眼睛閃著雪亮的光,看向這個最高的機密的地方,喘息著大呼:“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
·刺客·
“咦?”蜷在懷仞胸前,那個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卻沒有絲毫的驚訝,漆黑的眼睛裏露出了歡喜的神情,拉拉懷仞的領子,奇異地笑了起來,“來了。”
“神,請稍息。”懷仞的眼角掃過那個黑衣少年,淡淡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將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將手按在劍柄上,冷冷看著來人。那個刺客有一雙冷而亮的金色眼睛,雖然滿身是血、卻依舊射出不服輸的光,手中的長劍滴滴答答的全是血。
是幽國人麼?看到那一雙眼睛的時候,懷仞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著他的視線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劍上,在看到染血劍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樣的閃電狀痕跡時,他幾乎忍不住要脫口低呼。
“懷仞。”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叫他的名字。那個孩子坐在玉座上,看著闖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輕笑,“眼睛。”
“……”聽到神的口諭,向來無條件服從的劍士卻破天荒的遲疑了一下,手已經按上了劍柄,卻沒有拔出,隻是擋在玉座麵前,看著這個幾十年來第二個闖入離天宮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來自極北處幽國的人麼?劍身上那道銀白色的痕跡,是……?
“眼睛。”身後傳來是孩子毫無溫度的聲音。
懷仞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發力、一劍便刺破了空氣——他的目標不是刺客的心髒或者咽喉,卻是直取對方的雙目!
神說,要這個幽國刺客的眼睛。
顯然沒有料到從三千鐵甲中破圍衝出、這個離天宮最深處卻還有這樣的劍士,黑衣少年微微一驚,但身手畢竟矯健,在力戰之後還來得及迅速反應,身子陡然如同折斷般後仰、避開了那一劍,同時手中長劍直指懷仞的心口。
懷仞竟然不閃不避,第二劍依然刺向對方的雙眼,速度快過閃電。
刺客喘息著,略微有些吃驚,然而迅速作出了判斷——哪怕拚著毀了一雙眼睛,他也要擊敗麵前這最後一道障礙,去到創世神麵前!三百年了,天下蒼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話想對神祈禱,有多少不平想讓神聽見啊!自從背負幽國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擲地闖入離天宮開始,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懷仞看到黑衣少年這般不顧一切的劍法,冷定的臉上陡然掠過一絲歎息。仿佛對於少年的劍法洞若觀火,他根本躲也不躲,隻是微微偏開了一下身子,手中薄而鋒利的劍輕輕一轉,剜向那雙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隻是一個刹那,懷仞的劍刺破了刺客的眼瞼,而同時刺客的劍也刺破他的鐵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懷仞計算的那樣,那一劍在後仰中刺來,在刺破鐵甲的刹那劍勢已盡。
看著疾刺而來的劍,黑衣刺客臉色蒼白——
“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著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長劍,看著劍身上一模一樣的銀色閃電狀痕跡,目眥欲裂,“懷仞!是你!”
然而懷仞金色的眸子冷如閃電,手絲毫不緩,薄薄的劍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從眼裏流出,劃過少年英挺的臉。“是你!”刺客直直看著離天宮最深處守護創世神的炎國劍士,忽然大笑起來,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將自己的眼睛往懷仞劍尖上送去,“拿去!”
將頭顱撞向長劍的刹那,刺客手裏的劍也同時刺出,不顧一切。
顯然也沒料到對方這樣瘋狂的舉動,懷仞刹那間竟然下意識地撤劍後退。一流的高手交鋒,氣勢稍餒便是敗局。刺客的劍轉瞬便從剛才鐵甲破口處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來不及退,感覺心髒陡然一冷。就在那刹那,懷仞手裏的劍尖已經挑出了那顆金色的眼睛。
已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麵。
然而,在血從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刹那,仿佛有一種無形力量逼迫,湧出的血珠居然轉瞬倒流回了傷口內!
性命相拚的兩人同時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發現力量忽然間被奇跡般地從身體裏抽空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仿佛連著這個雪白的空間一起、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餘光裏,懷仞看到了那隻蒼白纖細的小手正緩緩抬起,指住了他們。
“神。”不明白創世神的想法,懷仞在心底詫異地輕問了一聲。
女童笑了起來,那個表情在孩子臉上顯得有些奇怪,她忽然從玉座上消失,在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兩個執劍的人之間,漂浮在半空,低下頭,用漆黑的眼睛看著黑衣刺客——那樣全黑的眸子,讓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額上陡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眼睛。”創世神嘴裏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語,輕輕垂下手,用纖細的小手撫mo著刺客已經被刺瞎的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感覺冰冷的手觸摸在他的眼瞼上,尖利的指甲劃著他被劍剛割出的傷口。
“神!”雖然無法開口,懷仞在看到神之右手覆蓋上刺客眸子的刹那,在心底驚呼。
“眼睛。”孩子的麵容上陡然有不相稱的蕭瑟表情,創世神的手輕輕撫mo著那顆金色的眸子,將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隻纖細的右手撫過的地方,刹那間肌膚複原,血流停止,那滴著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閃爍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懷仞忽然間不出聲地舒了口氣——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沒有殺戮的力量的,最多隻能守護和創造。
“眼睛。”輕輕歎了口氣,創世神瞬間回到了懷仞臂彎中,勾著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心口上。被刺破的心髒陡然完好無損。
“感謝神。”懷仞按例低聲回答——他是這個雲荒上離神最近的人。離天宮裏,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會有什麼危險。所以剛才對付這個刺客的時候,不知道是托大還是故意手下容情,他隻是以純粹的劍術來對付這個闖入的黑衣少年,而沒有動用任何一種術法。
金色的瞳子裏映出女童空無的表情。然而那純黑的眼睛沒有一絲表情。
“創世神?……你、你是創世神?”被血汙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麵前的孩童,震驚地脫口,“你就是創世神?”
“對神請使用‘您’的敬稱。”女童沒有回答,那個高大的劍士淡淡開口,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卻始終握著那把銀色的劍,劍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緩緩滴落,流過劍脊上那道白色的閃電痕跡。
那道痕跡宛如真正的閃電一樣,刺入幽國黑衣少年的眼裏,他隻覺有烈火在心底燃燒起來,熱血如沸——和所有遺民一樣,他對那個故事耳熟能詳。
五十年前,雲荒第十一代劍聖門下最出眾的弟子懷仞、衝入離天宮內去見創世神,為天下蒼生請命,結果一去不返。據說他殺入了九重門後的神殿,最終卻被六長老聯手截擊,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間消失於雲荒大地——和懷仞相關的一切都憑空消失了,留下的隻有關於英雄的傳說,輾轉於六國遺民耳側,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青年遺民奮起抗爭。
然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離天宮最深處的神殿裏,會遇到傳說中的英雄!這個被所有幽國人都認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劍士,居然成了炎國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輕蔑地看著麵前的男子,冷笑起來,“叛徒。——你也配拿這把光之劍?”
握著劍的手不易覺察地一震,懷仞沒有回答,他懷裏那個女童也沒有說話,隻是用純黑色的眼睛靜靜看著眼前這個黑衣刺客,又轉過頭看看懷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絲笑意。
“你是劍聖門下?你把九重門外的守衛都殺了、才進入這裏的?”懷仞打量著這個渾身浴血、卻尚有餘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驚——炎國守衛九重門的戰士個個都非泛泛之輩,無論武學還是術法尚都可獨當一麵,當年他殺到第九重門前便已力竭。然而眼前這個同門劍術造詣顯然還不及當年的自己,卻一路殺入了離天宮、甚至尚有餘力?
“當然。”黑衣少年傲然抬頭,輕蔑地看了一眼懷仞。轉瞬屈膝對著創世神跪下,流著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聲祈求:“第十三代劍聖門下弟子玄鋒拚死前來,為六國遺民求見創世神!請神出手、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
“炎國淩虐遺民,魚肉百姓,禍害勝於破壞神當年——請神之右手解民於倒懸!”第一次的祈求沒有得到回應,刺客玄鋒心中陡然一怔,重複了一遍。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創世神,居然不回應遺民的請求?
難道正如遺民悲憤的傳言那樣:神早已遺棄了六國遺民,隻被炎國極盡榮耀地供奉了起來?神隻庇佑炎國麼?
創世神孩童的麵貌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幽國劍士,隱約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著懷仞的脖子,右手卻藏在懷裏。
“玄鋒請求創世神展現神力、拯救六國流離的百姓!”黑衣少年重複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裏的底線。那個“破天”的行動一開始之時,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就約好:如果神之右手並不回應他們的祈求,那麼他便拚了一死,也要不顧一切地弑神!
就算殺不了神,也要牽製住六長老,讓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們贏得時間。
最後一遍祈求說完的刹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裏,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著麵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著奇異的語調,靜靜,“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聽神吐出這樣的詰問,一直冷定的刺客臉色刹那間慘白。玄鋒踉蹌著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麼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麼久,才擬定了這個“破天”的計劃。
一方麵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麵,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炎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仞都大吃一驚,脫口:“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即使他麵對著神心裏是如何的敬畏與恐懼,然而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裏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炎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麼可能控製雲荒不陷入黑暗?”懷仞金色的眸子裏有冷電,厲聲,“你們妄圖和炎國一起毀滅麼?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著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時間對懷仞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著和衝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麵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隻是目光中不複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懷仞沒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開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仞,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麼?”玄鋒愣了一下,脫口。
“神。”懷仞似乎不想說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麵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離天宮的守衛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裏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著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說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這個笨蛋隻憑著一腔熱血衝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仞失敗後、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於是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仞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炎國人從而無從拷問。然而那分明是說不通的——懷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炎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事終究沒有引起炎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炎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著——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