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寒風捎進來,晃得滿屋子都是幢幢鬼影。
小丫鬟桂圓打了個寒戰,連忙幾步上前,合上窗子。
燭光重新安定下來。
“士傑回來了嗎?”
說話之人一身綾羅,頭上還戴著沉甸甸的黃金珠冠。隻是這繡羅襦、黃金冠,都掩不下她身上那股寒酸味與淒苦氣。
兩鬢含霜,嘴角下彎,如同老木疙瘩一般的麵頰上雕刻著深深的紋路,左邊從眼角到下巴還有一條猙獰的疤痕。她此刻瑟縮著坐在一張楠木交椅上,看上去活似被強行套上金鏈子的山雞。
此人乃是新科狀元兼新出爐的翰林院修撰許斌許世傑的長姐,閨名玲瓏。真要細數芳齡,她如今尚不到三十,隻是多年勞苦,使她形容宛如七旬老嫗。
穿著綠襖的桂圓麵帶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答道:“大娘子,阿郎……想是公務繁忙,是以耽擱了時間。這天寒地凍的,大娘子不如先用膳,早些歇下。”
聞言,玲瓏把一雙渾濁的眸子對向桂圓。她蹙著眉心,一張老臉越發醜陋,“這不行,再忙,身子總要顧著些。為我更衣,我要去淇奧院守著。”
桂圓心裏叫苦不迭。她方才撒了謊,阿郎其實在兩個多時辰前便已歸家,此刻,怕是早在娘子房裏歇下。
府裏人都知道,阿郎最是不喜大娘子嘮叨。娘子夫唱婦隨,也一直對大娘子淡淡的。兩個正經主子是這樣的態度,縱是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帶大娘子出門啊。
一時好心,居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桂圓有些惱怒,仗著人家瞧不見,狠狠瞪去一眼。
——這大娘子,忒沒有眼力見,難怪都說她登不了大雅之堂。阿郎有這樣一位姐姐,簡直倒黴透頂。
她的語氣霎時間變得硬邦邦,“阿郎上回才叮囑過,不許叫大娘子過去打攪。”
玲瓏一愣,站了一半的身子,又緩緩坐回去。
一片寂靜中,隻聽得到燭芯劈裏啪啦的聲音。
也是,她勉強安慰自己,士傑如今入了官場,她又什麼都不懂,確實很不該再去給他添麻煩。——隻是她到底不是傻子,阿弟如今對她的冷遇,她怎麼可能丁點沒察覺出來。
府裏頭丫鬟片子們躲在窗低門後竊竊私語,她眼雖瞎,耳朵卻是極好,聽得清清楚楚。
唉,阿弟果然是嫌她了吧?如今她又老又醜,還有賣身為奴的不光彩經曆,阿弟風言風語聽多了,大概也不能免嫌。
隻是,玲瓏委屈地想,辛苦勞作,賣身為奴,為的還不是阿弟?
小時候,爹和娘總是告訴她:“你是姐姐,要護著大郎”;“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給大郎”;“大郎是男兒,以後要光耀門楣的”;“女兒家不中用,你將來都要仰仗大郎”……
爹爹重病去了,娘沒熬住,第二年也病倒了。走之前,娘在病榻上死死抓著她的手,讓她發誓,便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照顧好大郎,決不能讓許家斷了根。否則他們死不瞑目,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她!
九歲的玲瓏含淚應下,哪怕娘不說,她也早就把阿弟放在了自己之前。
從此,玲瓏一手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為了讓阿弟吃飽穿暖,炎炎烈日,她下地種田;寒冬臘月,她對燭刺繡。為了讓阿弟能讀書識字,她更是咬牙賣身為奴,在那吃人的地方苦苦求生。求來的錢,一滴不剩,全都補給阿弟……
眼也瞎了,腿也爛了,皇天不負苦心人,阿弟終於金榜題名。半年前,阿弟還娶了翰林學士龔大人的女兒,紅袖添香,日子愈發美滿。玲瓏心裏也開心,她總算不負爹娘所托,日後便是去了地下,臉上也有光。
至於她自己,也不指望婚姻美滿,隻要能留在阿弟身邊,幫他管管家,帶帶孩子便是了。
可誰知,這大半月來,阿弟突然就沒了人影,弟妹也不大過來,竟隻留她一個瞎婆子在院裏苦等。
打發人去問,都說阿弟忙於公務,弟妹身子不好,在延醫治病。她實在放心不下,前兩日沒忍住,親自摸索著過去。誰知還沒喚上一聲“士傑”,對方已然暴跳如雷,怒喝著讓她不要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