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六年,白露。
天氣未轉涼,帝都城內依舊焦灼炎熱,黑雲壓境,山雨欲來,大有掀屋摧城之勢。
皇城內正德大殿,一位年輕的君王神色內斂的端坐高位,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讓人捕捉不清是焦慮的憂心還是汲汲的期盼,亦或是掩藏在強硬外表下的不安和猶豫。
風聲更甚,吹得宮鈴錯亂炸響,八百裏幡旗從正德大殿一路延展至玄武城門外,凱旋之旗,一如宮殿內的所有人,都在焦焦而待那凱旋之音!
驚雷破空,雷聲千障,雨色萬峰,鐵騎踏碎塵埃,濺起無數泥石。
“報!”
“報!”
“吾君,捷報!”
話音剛落,一名輕甲舊胄的士兵便從馬上翻身下來,或許過於激動,摔了個嘴啃泥,可他渾然不在意,從地上利索地爬起,紅光滿麵地揚著手中的書信,一路疾奔向正德大殿。
士兵幾乎是滑步跪到君王麵前,因為激動而聲音顫抖不已,“南夷王投戈,薛將軍凱旋!南蠻從此不犯境!”
君王單手扶起士兵,眉腳抽動了下,哽咽著聲音道:“勝了好,不愧是薛燃,不愧是……朕最得力的大將軍。”
薛燃與如今的人間帝君顧昭,乃是自幼相識,稚子時期,兩人偶遇仙緣,一同修仙,恰逢前朝朝綱不振,帝王昏庸無度,百姓苦不堪言,於是兩人一合計,便隨了大流揭竿而起,從舞勺年華至舞象之齡,少年心性,卻心懷天下,但凡顧昭想做什麼,薛燃必鞍前馬後,卯足勁了追隨到底。
顧昭仗著自己天賦異稟,修為深厚,加上薛燃驍勇善戰,為他開天辟地,一路也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十九歲力壓群雄,登基稱帝,卻在同年,薛燃失蹤,了無音訊,一丟便是五年之久。
讓過去一同打天下的舊部十分不解的是,五年之內,顧昭對薛燃之事隻字未提,不僅不說,也不允許他人提起,哪個不要命的侍婢嘴快說多了字,輕則掌嘴,重則亂棍敲出皇城。
直到十個月前,南蠻入侵,南夷王布陣詭譎,擅用鬼道陣法,一時間朝中竟無人能擋,眼見著南夷王率軍輕而易舉地攻下了羽錦八州,前方戰事岌岌可危,薛燃又憑空出現,立下軍令狀,挑起了大梁,最後不負眾望地凱旋而歸,著實讓一國百姓列隊呐喊,舉旗驚呼。
民謠傳唱:“帝都有將軍,年少輕狂時,退南蠻,震邊關,封狼居胥,量丈紅塵。”
好一位英雄蓋世少年郎!
打了勝戰,宵禁暫解,舉國歡慶,顧昭亦在宮中舉辦了盛宴,來為那位“赫赫揚名”的大將軍接風洗塵。
可當文武百官見到薛燃真人時,各個驚掉了下顎,半晌打不出個花式屁來奉承眼前這位大將軍。
似乎薛燃隻是活在了傳說中,傳說中是如此豐神俊逸,英姿颯爽,現實中不僅形銷骨立,還略帶幾分陰鷙萎靡。
其中一名官員悄聲問薛燃昔日的部下,“這位真是你們的薛將軍?”
部下喝了半醉,此時腦子卻相當清醒,他揉了三遍眼睛,“是也不是。”
“說人話。”
“我們薛將軍是絕無僅有的美男子,眼中落著一輪皓月,氣度非凡,這位……嘖,缺點……”
官員忙問:“缺什麼?”
缺什麼?若說缺了風骨傲氣,倒也不是,缺了眸中光彩,也不盡然,缺什麼呢?那名部下想破了腦子,最後擠出了兩個字,“希望。”
“瞎說,你沒瞧見他看我們陛下的眼神,滿是炙熱和神往嗎?”
顧昭見到薛燃,從高台的龍椅上下來,神情古怪地硬是露出了三分笑顏,“回來了。”
薛燃作揖,拜禮,道:“回來了。”
顧昭伸手想托住薛燃,手到半路又折了回來,“過來喝幾杯,今日之宴為你而設……”
薛燃再次作揖,道:“臣乏了,先告退。”
當眾拆台,這讓顧昭很沒麵子,可薛燃是功臣,更何況,顧昭知道此時的薛燃心中憋著一股氣,一股憋了五年,來不及撒出的怒火怨氣,也便隨了他,由著他離場。
夜涼如水,高月當空,銀灰照不進這森森宮闈,宮牆太高,光明太遠,青磚紅瓦的亭台樓閣,巍峨寶殿,對別人來說或許是擠破頭爭相湧入的場所,對薛燃來說,他恨不得一輩子都未涉足廟堂,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它個海闊天空,恨不得一走了之從此兩不相厭。
然……薛燃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某處別院,這裏屬於皇城西北角,犄角旮旯,最偏僻寒酸的地方,整間屋子的格局與皇城內的富麗堂皇大相徑庭,別院倒是有個文雅的名字——流年居,流年易逝別經年,孤直唯知不愧天。
世人或許不知,薛燃失蹤的五年裏,有四年是居於此處,委身成奴,作為顧昭的弄兒,被百般□□,萬般踐踏,勾欄裏的小館都沒他玩的花樣多,沒他這般無下限,至於最後的一年……
“嗬……”想到此,薛燃捂緊了胸口,心髒處在隱隱作痛,他另一隻手掏進了內袋,摸出了一隻完好精致的平安符,深吸了幾口氣,才暫緩了周身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