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進了大門,一水兒衣帽整潔的丫鬟小廝,兩排人杵在平板石鋪的甬道上彎腰向她請安:
“迎夫人回府,夫人吉祥如意。”
翠姨娘腿軟了,一直到她被扶進廳門,坐在十成新打的太師椅上,屁股下墊著軟席子,麵前奉著香茶,還不能回神。
餘舒掃一眼門外頭烏壓壓一群仆人,暗皺眉頭,這陣仗可不是她提前安排的,不知是誰出的主意。
“兒、兒啊。”翠姨娘半天才蹦出兩個字,拽住餘小修的手,結巴道:“這是、是咱們家嗎?外頭那些個人,都是咱們家的奴婢?我方才聽他們喚我夫、夫人?這別是我在做夢吧,你快掐我一下,看疼不疼。”
翠姨娘年輕時候的夢想,就是給尹家庶二老爺做個姨夫人,後來卻與餘父珠胎暗結,可憐巴巴做了一個秀才娘子,等到餘父翹了辮子,她被紀老三相中,不嫌她是個寡婦,領回去做了小妾,從頭到尾幾十年都沒妄念,有朝一日能做一回正經的太太。
不成想,她周來轉去,倒在兒女這裏得了福氣,坐在高堂正位,被人恭恭敬敬喚一聲夫人。
餘小修對翠姨娘卻有一份母子之情,見她神情恍惚,哪裏真敢掐她,忙扭頭向餘舒投了一個求助的眼神。
餘舒於是咳了咳嗓子,使了個眼色讓芸豆林兒出去,將門帶上,散了外頭那一群人。
她在翠姨娘另一邊坐下,一拉她手背,輕拍道:“娘發什麼癔症,我都說了要接您來過享福呢,這宅子就是我們家的,您放心住下。女兒現如今有了官身,從今往後,您就是堂堂正正的餘夫人,我與小修的娘親,不再是人家的姨娘,和紀家更沒半點幹係。”
翠姨娘眨蹦了幾下眼睛,訥訥問道:“什麼官身,你說的甚?”
餘小修插過頭來接話:“娘,姐姐做了司天監的大官,現在是位女大人了,您沒見姐姐穿官服戴烏紗的模樣,可威風了。”
聞言,翠姨娘好半晌反應過來,一時沒能忍住,抽了一聲,仰起脖子,居然當場啼哭起來:
“我地個老天爺啊,你總算肯開眼了,叫我受苦受累大半輩子,為奴為婢又嫁了個短命鬼,許了狠心郎,可憐了一雙兒女差點就棄我而去,嗚嗚嗚!你這個賊老天,你這個狠心人,你老餘家祖墳上是冒了青煙上輩子積德才有我這麼個媳婦,給你家續了香火又養出個好閨女,嗚嗚嗚!”
聽她不著調地哭訴聲,餘舒差點沒笑場,不過她也聽出來,翠姨娘這是想開了,不打算再和她唱反調了。
......
趙慧知道餘舒今天要接翠姨娘回來,提前就張羅好了接風的酒席,心想著給人母子三人留個說話的場麵,就沒到前頭去迎人。
聽說他們進了大門,她才領著兩個丫鬟往東跨院去,餘舒給翠姨娘單獨安排了一座小院子,配了掃灑的丫鬟婆子,床鋪被褥都是昨兒新換上的。
趙慧一進院門,就聽到正屋傳出來的聲音,女人說話帶著南地口音,還沒走到屋門口,便見一個瘦挑個兒的婦人小步走出來,興匆匆地站在走廊底下張望,餘舒和小修就跟在後頭。
趙慧大概打量了一眼,見她彎眉杏眼,與餘舒臉盤兒有三分傳神,心知這便是兩姐弟的親娘,她比人大上一兩歲,便笑盈盈地走上前打招呼。
翠姨娘不認識趙慧,但是她知道這一雙兒女認了一門幹親,來的路上餘舒又交待了一段話,無非是要她不要小家子氣,兩家人並一家親,往後和睦相處。
翠姨娘心底是不大樂意兒女另覓了父母,平白給人家盡孝,但是餘舒的事,她管也管不著,進了這座大宅子,女兒做了官老爺,她到現在就跟做夢一樣,哪想著找茬呢,於是也嗬嗬嗬地回應趙慧。
兩個婦人搭上話,你誇我女兒生得好,我謝你替我照顧孩子,姐姐妹子當下就喊開了,一點也不生分,倒叫餘舒意外的很。
晌午賀芳芝在醫館沒有回來,翠姨娘跟著趙慧又去見了賀老夫人,一家子婦孺圍一桌吃了一頓酒席,翠姨娘多喝了幾杯,醉著了,拉著趙慧哭哭啼啼,講起她拉扯兩個孩子多不容易。
盡管趙慧清楚這婦人並不善待兩個孩子,尤其對餘舒這女兒不管不顧,但見她訴苦,不免真生了同情心,之前對翠姨娘的成見也消去不少。
這個時候,她可沒料到,眼前人隻是一時消停,往後可有的折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