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並不全都是美好的。就像王朝的名字雖然叫“明”,也無法杜絕黑暗的一麵。如果說順天府是天,鬼街就是地——地獄的地。那裏的人像不能輪回的幽靈久久徘徊。
破殘的渡口旁,有點點碧火閃爍。一個通身漆黑的昆侖奴抱定肩膀擋在餘江白前麵。他一個眼眶是空的,用僅存的一隻眼死死盯著來者。
餘江白雖戴了張麵具,但難掩心中的不安,低著頭遞上張名帖。
昆侖奴接過去,掃了一眼,便側開身子。
船上的擺渡人身高六尺,瘦得如同骷髏一般。一隻手中抱著把鏽跡斑斑的鐮刀,另一隻手則拄著竹篙。
那胳膊看上去也不比竹子粗多少。
見餘江白上船,他陰森一笑:“請官人賞下些。”
餘江白一言不發,摸出塊碎銀子拋給他,道:“開船吧。”
擺渡人接了銀子,卻突然用鋼鉤似的手指攥住餘江白的腕子:“等等!”
餘江白一驚:“幹什麼?”
擺渡人在他手心塞了些東西,冷笑道:“找錢。”
餘江白張開手心一看,竟是幾張燒給死人的紙錢兒。
他厭惡的將紙錢仍進水裏,大聲道:“現在可以走了吧!”
擺渡人的聲音好似群鴉鼓噪:“人滿了,開船!”說罷一點竹篙,船便輕輕向前劃去。
寒風吹過,甲板吱呀呀的響,河麵上卻沒有一絲波瀾,也反射不到半點月光。渡船像在一塊黑緞子上航行。
這條運河乃元世祖忽必烈修建,百年來的荒廢讓它早成了一潭死水,戰亂年代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河底結束生命。據說河中以人屍為食的魚鱉都長成了怪物,因此雖然河麵上波瀾不興,下麵卻潛藏著諸多凶險。
餘江白的前路也像這條河般吉凶未卜。
驀然間隻見岸邊一盞燈火閃了三下,擺渡人把船一拐,緩緩靠過去。一個人踩著船舷躍進來,竟赫然是個女子。
她臉上戴著麵具,憑窈窕的身姿即可以斷定是個美人。美人總是在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無形的自信。她徑直走過來坐在餘江白身旁,大方的問道:“你是城裏來的,對嗎?”
餘江白的臉微微一紅,不過好在戴了麵具。
“你總是這麼自來熟嗎?”他反問道。
“才不是呢……”女子咯咯笑道。“我隻對自己不討厭的人才這麼講話。”
餘江白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城裏來的?”
女子回頭望去,順天府矗立在月光下,像個沉默的怪獸。她又看了看餘江白:“你們這些人都太嚴肅,喜歡假正經。而且……”她輕佻的伸出手指搭在餘江白肩上“在心裏藏著秘密。”
餘江白一驚,竟不知如何接口。女子笑道:“開玩笑的。來鬼街的人,哪個沒有秘密呢?”她忽然往上靠了靠,手臂像條溫柔的毒蛇纏住餘江白的脖子。“官人來找什麼?女人嗎?”
餘江白心跳得好似擂鼓一般,身子不住向後躲閃。擺渡人忽然幹巴巴的說道:“別躲了,再躲就要翻船了。”
女子一笑,對餘江白耳語:“官人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知道個去處,那裏有很多漂亮姑娘。如果你肯花銀子,甚至能找到色目人陪你……”
餘江白幹咳一聲:“抱歉,我不需要人陪……”
女子忽然一把將他推開,坐到他對麵冷冷道:“沒勁。不找女人那就是賭錢嘍?你們男人的賭癮一犯,就是把老婆孩子賣了也毫不心疼。
不過說起來本姑娘倒也知道一家不錯的賭坊。你去‘金畿’提我名字,可以減半成抽水……”
餘江白苦笑道:“說得我都心動了。不過可惜我也不賭錢。”
女子一愣:“不找女人也不賭錢,你來鬼街做什麼?”她頓了頓,忽然用憤恨口吻道:“莫不是來參觀我們這群賤民如何生活,順便尋找優越感的吧?”
餘江白搖了搖頭:“姑娘,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比你更優越。如果非要說,我隻覺得命好而已。
就像同一棵樹上的花瓣,有的飄落在帝王家的庭院,被小心嗬護;有的落到尋常人家的屋瓦,任憑風吹雨打;還有的飄落到土地上、泥淖裏,被蹂躪侮辱,沾染得一身漆黑。
這時候也許人們會指責它、嘲笑它,卻忘了當初它們都是花瓣,沒有任何區別。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女子愣住了,半晌後才低下頭說道:“過去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餘江白道:“以前沒有,可以後會有的。而且會越來越多。”
女子忽然嫣然一笑,眼中的神采讓人心醉神馳。她伸出手指在餘江白胸前飛快的一抄,便取走了他的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