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太感謝您了。”
清蝶將手撐在前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這反倒讓夏目不自在起來。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今晚入夜後我會去找您。啊,我就住在這座山上。若有什麼事您可以叫我。本來想帶您四處參觀下的,不過……”
“您在意名取先生嗎?沒有關係,他也看得見你的。”
夏目以為清蝶是在顧慮人類看不見妖怪的事,卻見她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的,是那位大人身上帶著一股戾氣,讓我害怕。”
戾氣?
可沒待夏目多問,清蝶已經起身匆匆離去了。隨後,後方傳來了名取的聲音:
“夏目你果然很得妖怪們的喜歡呢。她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啊,隻是閑聊一下而已,她聽說過我外婆的事。”
夏目有點心虛地回了句正確來說也的確算不上謊言的話。
“就算是妖怪,看見我就馬上轉身跑掉的女性,她還是第一個哪。”
“啊,剛才她說,名取先生身上有一股戾氣。”
“戾氣?哦,妖怪不喜歡除妖師,這很正常吧。”
不知為何,夏目覺得笑著這麼說時的名取看上去很寂寞。
“名取先生為什麼要這麼說?”
“恩?”
“柊不就很喜歡你嘛,還有後笹和瓜姬,要是讓她們聽見你這麼說,一定會難過的。”
“啊……說的也是。不過啊,夏目,這世界上是有很多種人的。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像你一樣去喜歡妖怪。”
“恩,我知道,但我希望你至少不要討厭它們。”
“既然夏目這麼說,我會試著努力去做的。”
名取笑著揉起少年的頭發,卻因為這種輕佻的語氣和動作使得對方嘟起了嘴。
“對了,夏目,我發現了個東西,想讓你也看看。”
想起自己走出來找少年的理由,名取拉起夏目的手向神社內走去。
在陰麵最角落的一個小房間裏,即使開著窗陽光也照不進來,就算是在下午也陰沉得有些詭異。
而房間的三塊榻榻米上,用不隻是什麼的紅色東西畫了一個魔法陣,空氣中還隱約能聞到一點腥臭味。
“這是……什麼?”
夏目呆愣地盯著榻榻米。
“雖然不排除是人血的可能……不過據我估計,應該是某種動物的血。依幹涸的程度,我想最上麵那層應該是昨晚才畫的,不過下麵已經畫過好幾次了。”
“這個陣……”
為什麼會覺得這個陣是曾相識?
“你感覺到了吧?這和上次那個女咒師所畫的陣是同一類,是用於某種祭祀的陣。”
夏目猛地轉頭瞪住名取。
“名取先生,你真的不是因為聽說這裏有事發生,才和我一起來的嗎?”
“現在要我辯解自己的冤屈,恐怕也很困難了。我隻能說,我們兩個人大概都屬於很容易吸引來這種麻煩事的體質吧。”
從小我就能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據說那就是妖怪。
“看得見”的人就像蝙蝠,一麵難以融入“看不見”的人類社會,另一麵又不斷比被人類強大的妖怪侵擾。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家係有著是淵源的除妖世家,隻是之前某一代當家不想再幹這一行了,才把除妖的家學封存起來。
我終於覺得自己能夠挺得起脊梁,尊嚴什麼的,果然都是建立在力量之上。
漸漸地,我收伏了聽令於自己的式神,雖然還遠遠無法和除妖界內神明顯赫的的場一族相提並論,不過也打下了一片個人的天地。
在我看來,人與妖怪就是水火不容、互不兩立的存在,隻要是對人類有威脅的妖怪,就要堅定的排除。而在業界內,這也是所有除妖師的共識。
遇到那名力量強大卻未踏足業界的少年時,我曾經欣喜於看到了能夠開始創造自己勢力的希望。我費盡心機拉攏他,用我們經曆過相同的痛苦誘哄他,想讓那雙清澈的眼染上和我一樣的血紅。
可是當那個少年睜著那樣的眼對我喊道“不要再傷害它了,它已經受傷了啊”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失敗了,雖然妖怪給他帶來了那麼長久的痛苦,那孩子還是喜歡妖怪的。
我和他,在根本上的哪個地方不同。
我們就像站在一條湍急河流的兩岸,他不會淌過來,我也不願遊過去。
於是我們隻好互相欺騙,我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習慣了欺騙和隱瞞。
【四】
名取周一現在正坐在旅館的茶座裏擺弄他的電腦。
雖然這是間全和式的老子號旅館,不過內部的設備可一點也不落後於時代,在茶座和大部分房間裏都能夠上網。原本名取也是可以待在房間裏更舒適一點地享受這種商業服務的,不過他知道夏目想避著自己,而他也想暫時避開夏目的目光。
因為自己有過約夏目旅行其實是為了調查妖怪的前科,所以也難怪夏目會有那樣的懷疑。事實上,這一次也的確聽到了一些傳聞,不過是在答應了夏目的邀約之後,因此嚴格地來說,應該算不上欺騙吧,頂多就是隱瞞了一部分事實而已。就和夏目也對自己隱瞞著某件事一樣。
名取登陸上專為除妖界提供信息交換的服務平台,先仔細檢索過最新的幾條信息,然後搜索了一下資料庫中有關這一帶的新聞。瀏覽完這些內容足足花了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不過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
名取放開握住鼠標的手,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在腦海中回想之前聽到的隻言片語——
啊啊,那個地方啊,是個好地方哦,空氣很幹淨。雖然五月下海還有點涼,不過吹吹海風也很不錯,那裏的天空和海水藍得讓人沉醉哪,我每年都會抽空去一下。
啊對了,說起來,我三月底去的時候啊,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覺得那個有名的結緣神社的山裏出奇的清淨。以前去的時候明明時不時都會碰到小妖怪的,不曉得是不是有人去潔淨過了。
這就是名取在偶遇某個同行,聊起自己準備要旅行時,聽對方說的。其實稱不上值得介意的事,何況妖怪沒有了山變清淨了應該都是好事,不過既然來了,他還是想順便去看看情況。這大概可以說是除妖師的職業病,同時也是他的劣根性使然吧。
實際感受之後,名取也覺得那種清淨有些不自然,因此對神社內發現的那個血陣就更是在意了。同行在三月底來過時已經是這樣,也就是說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月以上,但無論業界內外都沒有流出什麼特別的傳言,應該說還沒造成什麼傷害。
難得和夏目出來玩,還是不要想那沒多,明天四處觀光時順便打聽一下有沒有怪事就好,真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也等這次旅行結束之後再重新來處理吧。
做下這個決定後,名取關上了電腦,離開了茶室。
之前考慮到夏目家那隻肥貓要來蹭它心目中的海鮮大餐,兩人便選擇房間裏用晚飯,那時還能從窗戶看到被夕陽染紅的大海。在名取抱著電腦沿遊廊走回房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明亮的月盤掛在漆黑的夜空,天上閃爍的星星和散落在庭院裏的石燈籠中亮起的微光相映生輝。
回想起來,夏目在用完餐後說要在庭院裏散散步,便抱著那隻胖嘟嘟圓滾滾的招財貓離開了。不知道他回了房間沒有,希望自己能早他一步回去,不要讓他撞見自己抱著電腦進房的情景才好。
這麼想著的名取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卻在轉過下一個轉角時猛然停了下來。
從他現在所處的位置看過去,左前方不遠處一叢灌木後的石燈籠旁,可以看見那頭熟悉的琥珀色軟發。
若是繼續沿著遊廊走,到了前麵肯定會被發現,名取猶豫了一會,輕歎口氣。
夏目,抱歉了。
名取輕手輕腳地下了遊廊,準備沿著石子路橫穿庭院。就在他貓低身子經過那處灌木叢時,少年低低的聲音隔著枝葉傳了過來:
“……清蝶,好慢呢。”
清蝶?啊,今天碰到的那個妖怪嗎?原來是出來等她的啊。
“說起來哦,老師,好像沒有這個名字哪。”
伴隨著少年的聲音,這次還響起了一陣細微的翻書聲,然後是貓咪仿佛嘲笑一樣的回話:
“哼,我看你多半是被戲弄了吧,人類就是這麼蠢,被耍了還不知道。”
“老師,你這樣說太過分了。她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有禮貌的妖怪,因該不會做這種事才對。”
“笨蛋,你憑什麼這樣斷定。人類有句話叫‘人不可貌相’,連愚蠢的人類都明白外在是靠不住的,你卻還要以貌取妖?真是好笑。”
說得好啊,小貓咪。
名取掩住嘴,抑製自己不要笑出聲。雖然知道偷聽不好,不過他還是被這麼有趣的交談吸引得禁不住停下了腳步。
“老師,你怎麼這麼說啊,我要是真的以貌取妖,就不會讓你這隻招財貓待在我身邊了。“
哈哈,夏目這句也反駁得很漂亮啊。
“夏目,你這小子越來越臭屁了,遲早我要吃了你!”
“是是。啊,對了,老師,你對那個神社裏的陣有什麼想發?我突然在想,該不會是清蝶畫的吧。”
“妖怪才不會畫什麼鬼陣。”
“是嗎?”
“陣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沒有力量的人類發明出來的,妖怪怎麼會用。”
“是這樣啊……那麼說,那個是人類畫的咯,到底是為了什麼……”
“喂,我說,你穿這麼少,再不回去感冒了我可不管。”
“咦?可是清蝶還沒來……”
“這麼晚都沒來,應該不會來了吧。說不定是她來了之後看到有這個高級妖怪在,就落跑了。恩恩,一定是這樣!”
“這樣是……怎樣?”
“笨蛋!她就是想趁你落單的時候收拾你,才專門騙你離開名取那小子出來的!結果沒想到反而有我這麼個高級妖怪在做你保鏢,連那小子都對付不了的低級妖怪當然不可能在我麵前現身了。所以在離開這裏之前,我不在的時候你都不要離開名取小子身邊,偶爾那小子也能0派點用場嘛。”
“是……這樣嗎……”
“是啦是啦,聽我的準沒錯!”
恩,這麼說來,的確是有這個可能呢,看來得注意不能兩人分開行動了。
“啊,夏目,你回來了。貓咪已經走了嗎?”
“恩。不好意思哦,名取先生,是我約你出來,還把你拋下自己去散步。”
“沒事沒事。”
名取笑嘻嘻地搖頭表示不介意,然後衝夏目招招手。
“夏目,過來一下。”
“恩?什麼事……”
這種詭異的氣氛讓少年帶著一分警惕走到對方麵前坐下,名取卻不做解釋,神秘兮兮地遞出一個裝了水的杯子。
“夏目,把手指點進水裏。”
夏目冒出一臉問號,不過還是照做了。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把食指點進去後一秒,杯裏的水突然變成了紅色,嚇得他“哇”的一聲立刻抽回手甩著食指上的水滴。
“這、這是什麼啊?!”
“哈哈哈,嚇到了吧。其實,我下周開始要演一個魔術師,這個是練習。”
“什、什麼嘛,嚇我一大跳。呃……這個的原理是什麼?”
看著閃著雙眼發問的少年,名取壞心眼地一笑。
“想知道?那就從下個月開始看我主演的《戲法》吧。”
“咦?可是,名取先生演的都是愛情劇吧?我對那種沒興趣。”
“那就隻能靠你自己去查資料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好了好了,謝謝你陪我練習,時間也不早了,你快去洗澡吧,這裏配的浴衣穿起來很舒服哦。”
“嗚——名取先生小氣鬼。”
夏目微嘟著嘴站起身,名取卻不以為意地嗬嗬笑著,目送少年翻出換穿的衣服進了浴室。
“好了,接下來……”
名取端著那杯變紅的水站起身,用手沾水在房間的門窗和四角都畫下了符。
“恩,這樣一來,至少晚上不用擔心了。”
但,完全沒想到的是,竟然還漏算了一件事……
那就是夏目也同樣是那種一旦碰上了就會一頭紮進事件的性格。
第二天上午,當名取因為穿過窗簾照射到臉上的陽光而醒來時,發現本來應該有夏目在的另一個被窩裏已經不見了人影,隻留下一張便簽,上麵寫著——
抱歉,名取先生,我先到神社那裏去了,中午前會回來,不用擔心。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很美麗,細長的瓜子臉,蠶眉、瑤鼻、櫻口,烏亮的長發直鋪地麵。一身繁複的白衣層層疊疊,那似乎是人類所謂的結婚禮服。
她以端正的姿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著牌位行禮。
妾身是獻給海神的祭品,希望您能夠平息憤怒的大海。
人類真是愚蠢到可笑,他們總是以為僅憑一個女人或是小孩就能讓世界照自己的心意運轉。
海神大人,您在那邊嗎?
她轉頭向我在的方向,難到她竟能看得見我?
我不是海神,是妖怪,你看得見我嗎?
我回答後,女人笑著搖了搖頭。
妾身隻能感覺到您在那邊,可以聽見微弱的聲音。原來不是海神大人啊,真是遺憾。
你是代替另一個女人來做祭品的吧。人類真是可笑,本來向完全不存在的東西獻祭就夠蠢的了,竟然還有像你這樣替別人來死的更蠢的人。
女子卻平靜地露出了笑容。
或許是這樣的吧。但妾身覺得,這樣死去非常幸福。
哼,這就是你們人類所謂的愛情嗎?你就這麼愛那個選擇了別的女人的男人?
不,妾身所愛的那個男人已經被家父殺了,為了讓妾身能死心踏地地嫁給這邊的殿下。
我突然間起了善心,不,或許是惡心也說不定。
你死在這裏的話,我會吃掉你的哦。如果你不想死,我可以送你上去。
女人卻笑得很安詳。
如果您不嫌棄的話。
我果然無法理解人類。
當有一天,您也有了想與之相偕的對象時,或許就會明白了吧。
於是,我得到了那個女人的身體。
【五】
有呼喚的聲音傳來,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是在叫什麼,卻下意識地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心裏湧出濃濃的悲傷,眼角也有了燙熱的感覺。
朦朧間,嘴巴好像嘟噥著什麼,身體沉重得動彈不得。
意識在混沌中起起伏伏,拚命努力地抓住一絲清明,才發現是自己在流著淚祈求——
誰來讓我和他一起變老。
夏目用力睜開眼,發現眼皮比平常來得重,視野也比平常來得迷蒙。抬手一擦,才發現自己流了淚。
窗外的晨光還沒有強到能刺穿窗簾,隻是鑲上了一條金邊。
夏目看了看手表,發現才六點半不到,便又躺了回去,但,翻了兩次身之後,再次爬起身,心煩意亂地爬了爬睡亂的頭發。
剛才的夢……不行,果然還是很介意!
夏目爬起身,用桌上的筆和便簽留了言後,因為怕吵醒名取,連衣服都沒換,隻在浴衣上套了件羽織,便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對不起了,貓先生,名取先生。
夏目更旅館借了自行車,花了半個多小時來到結緣神社所在的那座幾乎像孤島、和陸地隻有一條長場棧橋相連的山腳下。
清晨的山道比昨日下午攀登時要陰暗得多,兩旁樹木的枝葉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撒與林間的晨光中閃閃爍爍,還不時因風的吹拂而滴落。
“清蝶——清蝶————你聽得到嗎——聽到的話就請出來吧——”
夏目一邊呼喚著一邊拾階而上,然而除了晨風穿林帶來的沙沙聲和早起鳥兒的啼叫外,他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雖然名取和貓先生都懷疑清蝶,夏目卻還是想相信她。就算知道牽扯上妖怪絕對會有麻煩,但既然碰上,也隻有認了——夏目再一次承認了這種連自己都有些受不了的性格。
結果從山腳一直喊道了神社,清蝶都沒有現身。
帶著滿心的不安,夏目衝進了昨天發現血陣的那個房間。見到的卻是一片淩亂不堪的景象。三片榻榻米全被翻起,有一塊還斷成兩截,四周牆上飛散著血跡和橫七豎八像是被利刃劃過一樣的痕跡。
……果然是出事了!
夏目跑出神社,這次不是沿石階而下,而是衝進樹林裏高深呼喚清蝶的名字。也不知道這樣漫無目標地找了多久,才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被束縛住的她。
“清蝶!”
夏目趕忙跑到她身邊,兩三下扯開繩子和貼在繩子上的符咒。
“你沒事吧?”
“夏……夏目大人……”
清蝶虛弱地滑坐在地上,勉強衝著夏目扯開笑容。
“謝謝您,我沒事,隻是被吸了很多妖力,休息一下就好了。抱歉,昨晚沒能赴約,我被一隻很高等的妖怪抓住了。”
夏目搖搖頭。
“你沒事就好了,我一直很擔心哪。啊,對了,昨晚我翻了《友人帳》,裏麵沒有你的名字哦。”
“其實,我在找一個叫廣知的妖怪,可是一直沒有線索,最近聽說他的名字被寫在《友人帳》上,所以想拜托夏目大人把他叫來。”
“廣知?好像是有這個名字……不過……”
夏目抓抓頭,感覺有些承載不起清蝶期待的目光。
“光知道名字還不行,我無法召喚沒有見過的妖怪。”
“是……這樣啊……”
“恩……抱歉……”
清蝶的眼中明顯地升起了失望,卻還是勉強地維持著笑容。
“哪裏,夏目大人用不著道歉,我是提了無理的要求。”
“啊,說起來,襲擊你的那個妖怪……”
“他不是這一帶的妖怪,昨晚可能隻是路過吧,現在應該已經走了。謝謝夏目大人的關心。”
“這樣啊。那麼,你好好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
“是。謝謝您來救我,請您慢走。”
清蝶有禮貌地躬了身,夏目便起身離去了。
這時正好刮過一陣風,吹起草木沙沙作響,以至於夏目沒有聽見清蝶很輕地說了句:
“對不起,夏目大人,我騙了你。”
當下到山腳的夏目發覺到不對勁時,他的身體已經仿佛被看不見的鎖鏈牢牢捆綁住般,沉重得無法動彈了。
四周的景象和聲音在一瞬間遠離,如同隻有自己被隔絕到了另一個空間。
耳邊響起了蚊蟲嗡嗡似的低鳴,擾得整個腦袋昏沉沉的。
隨後,夏目發下腳下的路麵上浮出一片亮光——竟然是發動了的陣!
糟糕,看到清蝶就大意了!
夏目咬著牙凝聚力量試圖動彈,但身上就像壓了千斤重擔一樣,連扭動脖子都困難無比。
突然,半身猛地感到一陣惡寒,他艱辛地轉動目光向右前方望去。
隻見林間走出了一個身著白袍、披頭散發的人。手裏邊拿著一把在陽光中亮得耀眼的太刀。
白袍人一語不發地靠了過來,微微抬起臉打量夏目。夏目隻看見對方發絲間露出的翻白的雙眼。
“好……強大的血……我要了……”
隨著這句低喃,白袍人對著夏目架起了太刀。
聽到太刀切開空氣的聲響那一瞬,夏目意識地猛閉起眼。就在這時,耳朵隱約傳來了有人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下一刻,身體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著向後倒退。
咚的一聲,雖然跌坐在地上的屁股很疼,不過束縛全身的重壓總算是消失了。夏目不可置信地瞪眼低頭一瞧,發現自己身上圈著一圈紙人。而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麵前便出現了那個飄著金發的背影。
“夏目,你沒事吧?!”
“名取先生……”
名取雖然在問夏目,但並未轉回頭來,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剛才為了刺殺夏目而跑到陣中的白袍人。
“那個陣……正好!”
唇角不自覺地上揚了一分,名取雙手合十,嘴裏開始念念有詞。
一旁的夏目卻猛地睜大眼,再顧不得疼痛地爬起身,掙開身上那圈紙人,搶出兩三步擋在名取麵前。
“名取先生,不行!”
“夏目你閃開!”
“我知道!”
“知道你還……”
夏目的話被背後傳來的破空聲以及名取的猛喝聲兩道聲音同時打斷。
“夏目,危險!”
一瞬之間天旋地轉,等夏目暈沉沉的腦袋和目光恢複清明時,才發現自己被推到了一邊,而白袍人把那把太刀的刀尖已經插進了名取的左肩。
“嗚……!”
恍惚間,夏目的視野裏失去了一切色彩,耳邊的風聲和海浪拍擊棧橋以及海鳥鳴叫的聲音通通褪去。他的眼中,隻見白袍人抽出太刀時,從名取肩頭飛濺出的一串鮮紅血滴,他的耳裏,隻聽得到名取的呻吟與鮮血噴灑時的脈動聲。
“名取……先生……”
夏目如同一具動作僵硬的人偶那樣站起身,腳步蹣跚地走向名取。卻見對方轉過臉來,似乎很生氣地瞪著自己,然後大喝一聲:
“夏目,不要過來!快跑!”
夏目在名取的暴喝中猛然回神,才發現提著染血太刀的白袍人不知何時已經逼到了自己近前。
“啊——”
夏目扭著身體躲避白袍人揮來的刀鋒,對方的動作卻迅速到讓他轉身的空隙都找不到,隻能一步一步後退。
“夏目,小心,後麵是……”
耳邊傳來名取焦急的叫喊,但夏目卻無限回頭查看。而且,也已經用不著回頭了——
下一刻,夏目後退的腳一步踩空,這個人後仰著向棧橋下差距足有五六米的海平麵跌去。
“夏目——”
大姐姐,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裏?來拜結緣神的話,要兩個人一起來拜才有效的哦。
我隻是喜歡在這裏吹海風而已,那小弟弟你怎麼也一個人來拜呢?
我也不是來拜神明的,我是供奉神明的家裏的孩子,以後要繼承神主之位。
哎呀,真是精神的未來神主啊,那麼,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怎麼樣?
什麼什麼?什麼秘密?
坐在這個鳥居上往下看的話,風景很棒哦。
是嗎?可是,這個鳥居這麼高,怎麼上去啊。
其實,我家裏管得很嚴,我是偷跑出來的,要是你答應不把見到我的事說出去,我就帶你上去。
真的?好,我一定守口如瓶!
那麼,你閉上眼睛……好了,睜開吧。
哇……真的好漂亮哦!
是吧!
喂——看,我上初中了!怎麼樣怎麼樣,這身製服是不是很帥氣!
……不錯啊,嗬嗬,現在的你也可以正式帶女孩子來拜神明了呢。
嗯……可是我更想先幫這兒的神明找到緣分。
哈?
因為傳說中這兒的神明不是成全了他人犧牲了自己嘛,她到現在還在成全他人,所以我想成全她的緣分啊。
……笨蛋,人家是神明,你要怎麼拉紅線啊。
說的也是,嗬嗬。
今天我去看放榜了,我是全校第三名喲!嗬嗬,等到四月,我就是高中生了。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我想,也該是我們說再見的時候了。
咦?為什麼!我哪裏惹你生氣了嗎?
你應該也察覺了吧,從你小學時到現在,我一點都沒有改變啊。
那又怎樣!我不會讓你走的!你忘了嗎,我不是說過,相幫這兒的神明找緣分。
我不是神明哦,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妖怪,並不是偉大的神明。
是什麼都好!總之,你是我找到的緣分,我不會放開你的。
那個……我們鎮上沒有大學,所以我要到鄰市去讀大學才行……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每個周末都回來看你的,要乖乖在這裏等我喲。
哈哈,總覺得穿這種神主的服裝有點丟臉。說是說繼承神主之位了,隻是現在不比以前,光靠這裏的香油收入還不夠,所以我決定開一家小書店……
現在,我想我知道了,那種和珍惜的事物相攜逝去的幸福。
我真想……和你一同老去啊……雅人……
【六】
“恩……”
“夏目?你醒了嗎?感覺如何?”
“……頭好痛……”
感覺頭發重重地貼著腦袋,耳朵裏還有汩汩之聲在回想。想抬起手扶住額頭時,夏目才發現自己全身酸軟,而且似乎被困住了般的難以動彈。
“這裏是……”
夏目睜開迷蒙的眼,努力想看清四周,待到眼睛終於對焦時,首先映入眼中的卻是名取放大的臉。
“名……名取先生……?!”
“太好了,你總算醒了,我還怕你一直這樣睡下去,體溫就會完全流失掉。”
“咦?我記得我……掉進了海裏……是名取先生救了我嗎……哇!”
當夏目再次想抬起手時,才震驚的發現——(說實話我也被震驚了)
他們現在正裹著一條薄毯子,而其根據身上傳來的感覺,兩人應該都沒穿衣服。(基情無限啊)
“不要亂動,這隻是單人用的毯子,熱量會跑掉。你也不想重感冒吧?(比起重感冒,我更不想被嘩——嘩——是這樣的吧。說吧,夏目)”
名取憑借體格與力量的優勢將夏目抱緊。(流氓)皮膚間相互接觸的刺激直達腦神經,夏目立刻嚇得乖乖地不再動——或許應該是全身僵住更為合適。
“那……那個……謝謝你救了我……”
一時間不知所措的夏目隻得將目光調到麵前的地麵,垂著頭低聲道謝。
“還不能算完全得救,現在我們是一起遇難了。”
名取確認過夏目的體溫正常之後,摟著他靠回了岩壁上,一邊給他填上這段空白的記憶:
“從海麵夠不到棧橋,落海處又離岸邊太遠,依我的體力沒辦法拖著你遊回去,後來發現這邊有個可以上水的洞,就暫且先遊過來了。”
“是這樣啊……啊,對了,你的傷!”
“沒事,傷口不算深,血已經止住了。”
“呼,那真是太好了。”
“我叫了柊她們過來,因為距離比較遠,要等一會。不過既然你醒了,把你家的貓咪叫來怎麼樣?”
“貓先生?可是,它不是我的式神,我沒辦法叫他。”
“啊啊,那就隻能認命地在這裏等上一等了。”
名取無奈地歎口氣閉上了眼,夏目則是瞪著地上濕透的浴衣暗自慶幸自己今早走得太急,沒把《友人帳》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