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城,漫天黃沙。
山腳下是密密麻麻的墓碑,佝僂老嫗笑著將一壺酒澆灌在碑麵。
不聞哭聲。
隻有笑。
同樣一件事,她都做了六十年啦,眼淚也早就幹涸。
一座簡陋的土屋,十幾個兩頰凹陷的婦人抬出五具白發蒼蒼的屍體。
屋內,兩鬢霜白的什長也到了彌留之際。
鎧甲血跡斑斑,胸口被箭矢洞穿,氣若遊絲。
“長安,長安,隻剩你啦。”他緊緊攥住青年的手臂。
“秦爺爺。”
青年五官精致,皮膚是古銅色的,向來銳利的星目此刻卻空洞無神。
“記住!”秦什長嘴唇顫抖,斬釘截鐵道:
“耿耿忠魂赤子之心,雖曆萬劫而燦然如丹。”
“咳咳……”他說著嘔出鮮血,捂住胸口咳血不止。
“煌煌盛唐雖已遠去,然我華夏民族之神魂永在,不死不滅。”
“必能光複舊物,重振……重振雄風!”
老人用盡全身力氣,雙眼圓睜,近乎是吼出這句話。
說完熱淚盈眶,淚水在滿是皺紋的臉龐流淌。
六十年前,他還是躊躇滿誌的少年,離開中原前來西域戍邊。
這一離家就是一輩子。
安史之亂後,大唐滿目瘡痍,中原再也無力控製西域,連咽喉要道河西走廊都被蠻國占據。
安西軍徹底隔絕,偌大的西域,隻剩孤零零的一座破敗城池。
無法跟外界聯絡,更不知皇帝是哪位,支撐他們戰鬥意誌的隻有一個理由。
腳下的疆土屬於大唐,寧死不丟!
“滿城白發軍,死不丟陌刀,獨抗六十載,不敢忘大唐。”
“我未愧國恩,不愧民族,隻對不起小芸。”
秦什長低聲呢喃,氣息漸漸萎靡,嘴角帶著一抹笑容。
他的模糊視線裏,又看到一個清秀的少女站在槐樹下遙望。
“夫君此去何為。”
“戍邊抗敵!”
“什麼時候回來?”
“明年,或者後年。”
“回不來呢?”
“你改嫁!”
“夫君,我等你,等多久都行。”
屋門被推開,幾個婦人臉色麻木,將秦什長的屍體焚燒。
顧長安沉默站在牆角。
安西軍,隻剩他了。
……
墳邊,站著上千個殘疾婦孺,沒有一個青壯。
一些黝黑稚童麵容堅毅,等他們長到槍高的那會,也要站上城頭迎敵。
“隻剩長安了。”
老嫗心力交瘁,聲音嘶啞,她渾濁的視線看向遠方飄展的大唐旗幟。
六十年不曾倒下,他們盡力了!
真的盡力了!
悲哀的是,中原都以為西域全部淪陷,未曾派遣過一個使者。
是啊,誰會這樣堅守孤城六十年呢?
自己種糧食,自己鑄幣維持流通,沒有得到任何犒勞,完全是靠一腔為國家的熱血而完成了這樣一種不可能的壯舉。
直到現在,安西軍隻剩一人。
那個十歲上戰場,英勇蓋世的顧長安,那個生於龜茲城,在血泊戰火中長大的孩子。
龜茲城已經堅守了六十年,有什麼意義?
“長安,降吧;長安,降吧。”老嫗反複念叨。
在場婦人潸然淚下。
降吧!
他才二十歲,他還年輕,他不能再死在城牆上。
繼續堅守有何意義?
他們已經被中原遺忘,沒人知道他們做過什麼,也沒人會為他們鼓掌喝彩。
顧長安走了出來,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不降!”
老嫗盯著他,厲聲叱道:
“我以安西大都戶郭昕遺孀的身份,命令你離開龜茲城。”
郭昕,郭子儀的親侄子,亦是安西軍都護,三十年前戰死城牆。
“整整六十年,安西軍無人投降,無人被俘,奶奶你覺得我要開這個先河,我要做這個懦夫嗎?”
顧長安直視著她,鏘然有聲。
“你不一樣,你勇猛無敵,蠻國多次勸降你,允諾你奮武將軍職位,西域各部落也曾讓你投誠。”
“你犧牲掉也沒有意義啊,大唐,大唐,大唐他娘的在哪裏?死了沒?我們他娘的有誰知道。”
“盡力了,上蒼也不會責怪誰。”
人群中,雙臂齊斷的白發老人嘶聲怒吼。
這個孩子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他的名字就是整個龜茲城的野望。
長安。
長安。
抬頭見日,不見長安。
“此城已經堅守了六十年,堅守一輩子又何妨呢?隻要我還在,這麵唐旗就不會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