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張世本鼓起勇氣站起身來,雙目發紅。“我兒英勇,同輩之中不說天下無敵,也足以自保,賊軍如何能殺他?什麼狗屁紫麵天王?聽都沒聽過!什麼結陣應戰?關隴以外,根本不許凝丹以上修行者長存本地,軍陣威力又能有多大?!我兒若死,必是那個白氏孽種所為!”
“你說什麼?!”前麵還好,聽到最後幾個字,禮部尚書白橫津當場怒目,拍案喝罵了回來。“你再說一遍!”
張世本開口欲言,卻居然不敢。
“不會的。”段威也趕緊起身來勸,但一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白三娘心裏有譜的,她……”
“老夫不曉得是不是白三娘動的手,但是雄伯南確係是這幾年河北一代新出的後起之輩,前途不可限量,英才榜上把他往後擺,本身隻是一種策略。”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的曹林也在遲疑片刻後開了口。“至於張三,事到如今,誰還要小瞧他嗎?因為他是北地軍漢?黑帝爺不是北地軍漢?便是咱們關隴這裏,難道沒有幾家本地軍漢一刀一槍立足下來的?”
張世本聽到這裏,如何不曉得,這是大宗師從基本技術層麵告知了他,自己兒子確係是可能如戰報中那般去世的,而戰報倉促送達,既然內容沒什麼離奇之處,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自己的那個天才兒子,死在了黜龍幫手上。
一念至此,張世本枯站了片刻,卻又忽的跌坐回了座中,然後開始嚎啕大哭,哭的是上氣不接下氣,哭的是涕淚交加。
至於東都八貴中的其他人,眼看著這一幕,也都覺得無趣,相顧四麵後,便主動離開了議事堂,轉到外麵院中各處公房裏辦公,好繼續處置此事。
別人不提,宰執牛宏片刻後便擬好了戰死人員的加封撫恤文書,然後來尋曹林。
結果來到此處,才愕然發現,曹林隻是麵露哀淒之態,坐在那裏出神。
牛宏心中一歎,如何不曉得,曹皇叔此番遭受打擊,確係是如喪肝膽,隻是他的身份、地位和東都的局勢讓他不能如張世本那般肆意表達出來罷了。
一念至此,牛相公到底是沒有忍住,遞交文書的同時,稍微埋怨了一句:“曹中丞……剛剛你沒必要做解釋的。”
這意思很直白了,關隴人心浮動,野心家數不勝數,想趁勢撈便宜的也不少,但是白、張兩家無疑是目前最強大的支流……或者說,曹林和東都最忌諱的便是白張合流,晉地一體。
剛剛若是能指著此事,坐實了是白有思殺了張長恭,兩家鬧起來,曹林的日子便好過了不少。
曹林當然知道對方所指,也是為之一歎:“這種事情,我還不屑於做……白三娘可恨可歎無妨,可張世本為國家死了兒子,張長恭為國捐軀,怎麼能指個假仇人呢?”
牛宏反過來也略顯感慨的點點頭……其實他和蘇巍、骨儀願意支持曹林,還不是看中了對方有原則,講規矩嗎?
話至此處,本不必多言,牛宏見曹林批了文書,也拿了過來,準備直接交給白橫津做處置。
但剛到門口,身後便傳來一句話來:“老夫以堂皇做事,榮辱俱加於身,雖稱不上正大光明,卻也自問少存陰私,為何還是這般困難呢?是力不足,還是名不正,又或者是德不彰呢?”
牛宏立在門內,想了一想,本想回身告訴對方,可能名不正的是你,但德不彰的卻是那位聖人,力不足的更是大魏……但你卻太過於大公無私,把三者當成一回事了,這才會步履維艱。
然而,他到底是沒有開口,反而捧著文書低頭離開了。
濟水流域的多雨季節已經過去,轉而暑氣蒸騰,悶熱處處,各處河溝、淤積,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層層下落。
不過,這不耽誤凝丹之後的張行張大龍頭身側總是寒氣逼人,而且有數不清的冰鎮酸梅湯來飲,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大家都喜歡往張大龍頭身邊鑽。
倒是白有思,自從回來以後便開始避諱起了黜龍幫的內部事務,隻是在軍寨中寫寫畫畫些什麼,很少出麵。
這日,剛剛重新彙集起來的黜龍幫上下在軍寨棚子下麵,如昨日下午那般,又爭了一上午的軍功……真的是爭,戰場上每個細節都被無數人從不同方位給討論了一遍,所有人都爭的麵紅耳赤……這個說那個軍官首級算誰的,那個說哪裏崩盤是誰不行。
而張行也樂見如此。
一則,這相當於戰後總結,二則,賞罰分明是軍隊立身之本,三則,他需要那些基層軍官士卒越過頭領,直接跟他做交代,強化組織的重要性和自己的位置。
但說實話,這個過程中,對於中下層軍官而言是激烈的,迫不及待的,唯恐疏漏的,可對於高層而言,尤其是黜龍幫架構下的大頭領們和大部分頭領們來說,就顯得沒有什麼意義了……後者追求的是擴張與水漲船高。
當然,也有如雄伯南這樣覺得為一個兩個首級、軍旗的繳獲爭來爭去,會壞了義氣的。
還有一些明顯偏文官的頭領,也都不耐。
那幾位地方上的舵主,前麵負責後勤,戰時負責宣講,功勞也跟這些軍人不是一路的事,此時也多百無聊賴,隻是冷眼旁觀。
不過無論如何,這種事情今天上午就要結束了,隨著最後一份夥長級別的集體功勳爭議討論妥當,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張行帶頭,眾人走出木棚,準備去做下午的另一件正事、大事。
但還未出軍寨,張大龍頭便忽然止步,詫異來問:“這是什麼聲音?”
眾人屏息凝氣,旋即察覺到了聲音所在,立即會意,然後是最近跟張大龍頭走得很近的一位頭領柴孝和來言:“回稟張龍頭,這是降兵們在哭。”
張行若有所思:“哭什麼?我怎麼記得傷員一律放回了呢?是我們虐待他們了嗎?”
“那肯定沒有。”柴孝和笑道。“這些士卒都是有戰場經驗的東境本土士卒……將來順流而下取齊魯周邊的時候最合用……各位頭領都隻當做寶貝來看,如何敢虐待?隻是照常當民夫來用而已。”
“那到底是在哭什麼?”張行追問不及。
“應該在哭張須果、魚白枚那些人。”旁邊頭領梁嘉定見問的急,也不再多遮掩。“張龍頭不知道,你們不在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哭,就是哭張須果那些人,但我估摸著也有一開始害怕被屠戮的意思。”
“確實如此。”旁邊另一個留守打掃戰場的頭領夏侯寧遠也趕緊來言。“張須果帶兵雖稱不上愛兵如子,但賞罰分明,令行禁止,頗有威望,所以一直都在哭。”
“不對。”張行想了一想,立即搖頭。“昨日就沒這麼大哭聲……若隻是懷念張須果,應該哭聲一日不如一日的才對。”
眾人愕然一時,也都不解。
倒是一開始被搶了話的柴孝和,此時脫口來做解釋:“諸位糊塗了,莫忘了前麵在做什麼,今日再哭,當然是因為他們剛剛去挖了坑,往坑裏扔了他們昔日袍澤的屍體……見到慘狀,不免哀慟。”
張行以下,眾人這才醒悟,繼而覺得自己腦子果然是被上午爭功給爭麻了,居然連這個都忘了,簡直是燈下黑。
原來,今日下午的正事不是別的,乃是因為天氣燥熱,不敢暴露屍首,所以在打掃完戰場後,便要立即統一掩埋屍首,舉行葬禮。
據說按照張龍頭走前吩咐,黜龍軍的那兩千出頭的死者還要專門立碑刻字,盡量記錄姓名職務的,這些頭領、軍官現在就是要去做儀式的。
相對應的,作為敵軍和戰敗者的齊魯官軍,哪怕戰死者和戰後被獵殺者高達四千之眾,也沒有這個資格的,他們同樣是被埋葬,卻隻是被戰俘和民夫們挖了淺坑,倉促掩埋而已。
“人生大事,莫過生死。”張行想了一想,便也有了主意。“將這一萬戰俘放出來,和我們的士卒一起去做圍觀,待會封土的時候,也給齊魯軍順便填些土便是。”
周圍人麵麵相顧,都覺得此事無所謂……韓引弓跑了,齊魯軍完了,接下來黜龍幫肯定要往濟水下遊去大肆擴張,去完成自己貫穿東境的戰略構想,這時候張三爺要做仁義收買當地的降卒人心,誰還能說什麼不成?x33xs.com
於是乎,眾人繼續向曆山而行,那些尚未被整編的降卒果然也被放出。
就這樣,到了下午時分,曆山腳下,舊日戰場那裏,密密麻麻再度蝟集了當日一戰的兩軍官兵。
“兩位龍頭、魏首席,諸位大頭領、頭領,請看那邊。”
夯土將台上,作為柴孝和副手參與此事的杜才幹以手指向了曆山方向。“墓地集中在山下南北官道的東側,也就是挨著曆山的位置……畢竟是戰場,不可能一人一穴,齊魯軍挖了五個大坑,每坑八百人上下……我們挖了十個深坑,每坑兩百人不足,碑文也都準備好了,從濟陰和東郡召集的工匠,趕工刻好的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