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紅顏粉黛易去(十六)(1 / 2)

一室寂靜,略帶暖黃色的燭火搖曳在室內,火光低柔,屏息之間,仿佛都能叫人聽到時間燃燒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韓素問道:“法師為何求道?”

圖突坐正了身形,想了想道:“某自幼得到傳承,便是一心一意奔著那功德成聖之路去的,至於為何要求道,聖人之上還有天道,這是人人都想要求的罷。或許,還為了長生不死,為了……不做螻蟻!”他不輕不重地吐出最後四個字,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勻淨得幾乎叫人無法言語的笑容。

宛如那寫意牡丹在時光的縫隙中乍然綻開,水墨色澤的畫作中偏偏暈著一點殷紅花蕊,四麵八方俱都透出驚人魔力,使人無法移目。

圖突著實是個十分矛盾的人,他的容貌氣質無一不是上佳,兼之來曆神秘,原本應當是那世外神仙一般飄渺玄妙的人物,偏偏他行事乖張,又處處透著幾分似真似假的狡詐世故,便叫這人瞬間從天上跌落了凡塵,從裏到外都透出了煙火氣來。饒是韓素向來覺得皮囊色相不過外物,也不由得因他容貌與行事之間的矛盾而多生出了幾分違和之感。

她笑了笑,道:“強者之上還有強者,聖人之上還有天道,可誰又知曉,天道之上還有什麼?”

因她語調悠然,圖突便也不緊不慢地接道:“天道之上還有什麼?你知?”

“我不知。”韓素道,“所以敢問法師,怎樣才能不算螻蟻?”

圖突微蹙起眉,有些苦惱。

韓素又問:“法師是否以為自己是螻蟻?”

圖突立時掀起雙眉,斷然道:“我當然不是!”

韓素便道:“法師也並未天下無敵。”

“某身具遠古傳承,陣道通玄,如何能算是螻蟻?”圖突輕哼了聲,“你也不曾天下無敵,你是螻蟻麼?”

韓素隻娓娓道:“我曾經想過許多,究竟什麼是天道,為何有些人生來便有仙根,有些人卻無論如何虔誠堅定,依舊與仙道無緣。想來想去,卻終究無法歸咎於天道不公。便似這三千紅塵中,有人出生顯貴,有人出身卑下,說來好似不公,然而這顯貴者未必便能一世通達,那卑下者也不見得就沒有一飛衝天的那一日。世間起落,就好似那日沉月升,月落日出,便是天潢貴胄也有零落成泥的可能,人間分合興衰,時刻變幻不定,又哪裏是天道的緣故?全是人自己作弄出來的罷。”

圖突點頭,聽得甚有趣味:“某所知所學全是因果氣運福緣之說,倒是不曾想過,人在這其中的作用。”

韓素略思索,道:“那便要看是因果主宰人,還是人主宰因果了。”

“因果主宰人?還是人主宰因果?”圖突聽得怔愣片刻,隨即撫掌笑道,“此言甚妙,推動命運的終究是人,而非命運本身。”

“不錯。”韓素說道,“《道德經》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先賢的話,越是思量越是使人覺得奧妙無窮。天道滋生萬物,仙人也罷,凡人也罷,甚至是豬狗牛羊,草木牲畜,也全是天地所生。自然在天道眼中,這一切也全都與芻狗無甚分別,沒有高低,不分貴賤,一應平等。自然,這萬物不論是輪回還是興衰,也全都由其自行演變,左右在天道看來全是芻狗,是一視同仁的。”

圖突不由得便歎了一聲,無法不應和:“因此……天地不仁,是天道最大的殘酷,也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正是如此,天道一視同仁。”韓素又道,“既然天道眼中,沒有尊卑,沒有貴賤,更沒有好惡,那所謂功德,又是從何而來?”

圖突皺眉道:“怎會沒有功德?似那安祿山,他為一己私欲而起兵叛變,使得每戰死人無數,百姓為此流離失所,他身上罪孽糾纏,承載了無數怨氣,他便是大惡人,殺他可以靖天下,這就是功德。又比如你,當初你在江都港救人不少,因此你自然也是有功德的,難道你認為自己做錯了?”

說到此處,他眉心微橫,一時竟多了幾分冷厲的味道。

“我自然不認為自己做錯。”韓素仍舊不緊不慢,娓娓說著,“但不論是我認為,還是你認為,全都隻能代表你我,卻不能代表天道。天道之下,萬物皆是生靈。如那兔子要吃草,自然無人會說兔子為惡,因它吃草乃是天經地義,然而草又何其無辜?又如那鷹要食兔,人或許同情弱者,以為鷹乃猛禽,兔子可憐,然而那鷹要生存,要吃肉,要打獵,又何錯之有?其實說到底,兔子與鷹也是沒甚分別的,且不要因為那草不會賣可憐,便隻瞧見兔子的可憐。因而所謂善惡,其實全是人類製造的道德標準,又與天道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