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 1)

梅花都開好了,在茫茫白雪中綻放出最美的姿態,可她的心,卻永遠的死去了。

“文月,娘求你,你就當娘求你,這鐲子沒了,娘就什麼都沒了!”

“娘,文月以後一定還你的,娘!”

光緒二十八年臘月二十六的清晨,大雪封城,萬籟俱寂。梅文月同母親在西道口大街相對跪著,起先大聲爭執,繼而抱頭痛哭。

父親新喪,年關將至,債主上門,家裏卻連半鬥米都沒有,若不是別無他法,文月不會打上母親那隻翡翠鐲子的主意。昨個晚上商量得好好的,把鐲子當了還債,今日臨到當鋪門前兒,母親卻反了悔。

無依無靠的日子是可怖的,母女兩的哭聲在這空無一人的街道中更顯蕭索,娘親的眼淚,如同冰刀紮入文月的心,苦痛無處宣泄,在她的胸中蜿蜒出漫長的傷痛來。

“你們有什麼東西要當?”

僵持之間,有一個清冷的聲音插進來。文月聞聲回頭,瞧見一張少年的臉。

“你是……”

“你們要賣什麼?”見她遲疑,那男孩客氣地笑了一下重複,接著眼神一閃又道,“甭管賣什麼吧!我們爺,願意出這個錢。”

母親的哭聲戛然而止,文月也是一怔,少頃才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那隻翡翠鐲子來,那真是個品相上好的鐲子,層層的帕巾剝落後它青碧的顏色被大雪映出嬌豔流動的影。

少年接了去,拿在手裏仔細端詳後又驀然回頭,文月順著他的所看的方向瞧過去,發現不遠處一個穿天青色袍子身披大氅的男人正騎在高頭大馬上等候,隻是他的臉被黑色大氅上的帽子攏住大半,這會兒又隔著漫天的風雪,什麼神情樣貌,全然看不出。

“這些銀子你看夠不夠?”馬背上的人紋絲未動,少年卻好像得了什麼指令,從懷中摸出兩錠白銀放在文月的手心裏。

文月用被凍得通紅的手捧著銀子看了許久,終是收在了懷中。

銀貨兩訖,少年踱回去牽馬,文月則攙扶母親起身。雪停了,太陽從東方升起,如水的金光流淌在她的身上,帶來絲絲暖意。揣在懷裏的銀錢比預期的要重,文月隱隱知道這一場不算是交易,而是施舍,自己這是被人給救了,她替母親拂去衣衫上的雪,舉頭目送恩公的同時,那人亦撥轉馬頭望向她。彼時風起,雪花亂入迷人眼,她滿泓秋水酸脹難抑,在略過那個身影時,因為模糊而無法看清楚他的臉,但即便如此,她卻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如一張編織細膩的大網堪堪地朝著她罩下來,讓人無法躲避,如墜夢中。

破五之後風雪消弭,天氣卻變得煞冷,文月天未亮便縮手縮腳地出門,一路走到煙袋斜街楊家門外。她祖父出身徽班,父親擅文武老生,雖然算不上是角兒,卻還能憑這門技藝混口飯吃,隻是還來不及指點她就抱病而亡。常言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梨園行在旁人眼裏始終是下九流的勾當,她又是女孩兒,小時候父親不肯讓她多接觸這個,所以父親的那些“朋友”她也幾乎不認識,隻是在一次堂會上見過京城“老聲三絕”的楊炎正老先生。她想懇求老先生收自己為徒。

門房說楊老一早就去了瑞王府唱堂會。梅文月無法,又轉道前海西街的瑞王府。

老福晉做壽,瑞王府前車馬喧囂,這番熱鬧更叫揣著手垂頭等在門外的文月顯得形單影隻,直到眼前晃過一抹靛青色紵絲的衣擺,她抬頭過去,來者竟是前些日在當鋪外偶遇的少年。

目光相撞,少年的臉上也露出愕然的神情:“怎麼又是你?”

文月低眉垂目,怔忡的瞬間少年身後所牽的馬車裏頭有了響動,走下來的那個人依舊著黑色的大氅,袍子卻換成了深青色。

她瞧著他,他也瞧著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最後先於文月開口:“你是不是梅師傅家的女兒?”

文月愕然:“你認識我爹?”

他點點頭:“一麵之緣。”

文月聽了這話,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心裏想的卻還是那日的驚鴻一瞥,開口時心裏“突突”跳得厲害:“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那人退了一步,拱手道:“餘寶蘭。”

他長身玉立,站在她眼前,白雪之上,晨光之中,瞥眼之間都仿若永恒。

那日文月在餘寶蘭的牽線下拜了楊炎正老先生為師,楊老先生雖多年不收徒,但也不能拂了京城第一名旦的麵子。文月雖然入行晚,卻天資聰穎,學得很快。楊炎正同餘寶蘭本就是忘年之交,經常合作。

文月一入師門,跟餘寶蘭見麵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有時文月練習唱段,餘寶蘭還會跟她對戲,文月妙齡,寶蘭盛年,一個是男性飾演女伶,一個人女人扮男人,乾旦坤生,顛倒陰陽,生出無限的情愫來。

有情飲水飽,清貧與學戲的艱苦,也都化作了時光中慢慢流淌的動人景致。

兩年後,文月第一次登台,就有餘寶蘭這個伶界大王跟她對戲,一出《遊龍戲鳳》轟動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