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春風來不遠,隻在屋東頭。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宋瑜順著長姐的話頭仔仔細細想了又想,倘或“如果”成真,那麼這世上將會多一個詩經裏頌揚的謙謙君子,少一個不為聖賢書所容的惡極之臣。
書香門第浸潤嬌養出來的世家子,同文人墨士口誅筆伐的活閻王比起來,於那個人而言,又會是如何不同的另外一種人生?
怔忪的片刻,宋瑜忽又聽見長姐滿懷歎息之意的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忙收回發散的思緒,屏氣凝神,當他將全部的精力再次專注到僅一案之隔的長姐身上,赫然發現,他的長姐那雙被急風驟雨吞噬的晦暗雙眸,不知從哪一刻開始,竟氤氳出一股類似於絕望、又像極了新生的相悖情緒。
來不及追究這股情緒的來源,他便聽見他的長姐用同種悲觀且滿含希冀之意的語氣說——
“錯了……錯了,從周晏琬將主意打到異母兄長的嫡子周霽月身上那一刻開始,命運的齒輪就駛入了錯誤的軌跡,往後所有,皆是錯因結出的錯果,我的小喜在這座錯因錯果的愁城裏吃了太多太多的苦,而今……而今他溘然長往,許是諸天神佛憐他此生哀淒生了扶正祛邪的心思,故才將他早早收回。”
未曾料到長姐會這麼想,宋瑜微微有些訝異,但訝異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將在舌下壓了太久的蓮蓉酥屑硬生生咽下,他勾了勾唇角,想對長姐扯出一抹笑意,可扮威作勢時間長了,便連怎麼笑也忘了,於是隻能拔高音量,盡力讓幹幹澀澀的聲兒顯得誠摯一點、篤定一點,“春賞百花秋望月,夏有涼風冬觀雪,長姐寬心,東緝事廠那位大人的來世,每一瞬都是好時節。”
“每一瞬都是好時節……”
“沒錯。”
分不清是他拔高的音量太蠱惑人心,還是誠摯篤定的語氣太有說服力,江江拘了一臉的傷情之色在那句“東緝事廠那位大人的來世每一瞬都是好時節”響起的須臾,以肉眼清晰可辨的速度一點一點退卻,取而代之的,是抹徐徐綻開的笑靨。
她彎眉眯眼輕輕勾起唇角,仿佛傾頹敗落的殘垣斷壁裏開出了傾世之花,這滿目瘡痍的寰宇突然有了慰藉人心的好顏色。
見狀,宋瑜再一次長舒一口氣,他端的筆直的上身往江江所在的方向靠了靠,“長姐能看開,小魚很是高興。”
話罷,他頓了頓,片刻後複提醒般的開口,“長姐莫要忘了,長姐不止一個阿弟,歡喜大人用命填了長姐的去日之苦,小魚亦可用自個兒這條命為長姐博一個安穩優遊的來日,逝者已逝,生者如斯,這世間雖沒了東緝事廠的歡喜大人,卻有長姐從遙遠曲池親手帶入京都盛安的癡兒宋瑜,不止癡兒宋瑜,還有同長姐兩情相悅的陛下、失去雙腳的河西女阿元、以及……”
想起被那個叫做鹿生的小兒郎牽在手裏的半大孩子,宋瑜緊繃慣了的麵上終於漾開絲絲縷縷的笑意。
“綏寧二年,曲池奉公府內,十二歲的小魚一頭紮進初初歸家的長姐懷裏時,長姐已是十九芳齡,而興慶年間四歲的歡喜大人於朱牆碧瓦的九重宮闕裏一抬頭,看見的是六歲的長姐,此生有幸,能與長姐托生在一個家族,但弄人的命運卻教小魚與長姐相遇的太遲太遲,在彼此生命中互相缺失的微時時光,是魚心頭憾事,直到長姐昏睡不醒之際,那個圍在床榻邊一聲一聲喊‘阿娘’的小姑娘出現,魚與長姐微時不識的遺憾,才在長姐女兒那張酷似長姐微時的麵龐上尋得星點慰藉,如果說……”
“如果說,癡兒宋瑜、兩情相悅的陛下、還有失去雙腳的河西女阿元都不足以驅散長姐心中的陰霾,那麼簪曳……夙簪曳當是長姐對生活滋生出新希望的理由,便是為了女兒,長姐也該打從心底裏好好兒珍重保養自己才是。”
攢著一口氣話罷,宋瑜小心翼翼的覷著長姐的臉色,妄圖從那雙盛滿急風驟雨的微彎眉眼間辨別出那張徐徐綻開的笑靨裏究竟表現了幾分釋懷,又蘊藏了幾分難以排遣的鑽心痛楚。
不過還沒等他暗自分辨明白,他的長姐已率先出聲附和,“小魚說的很是在理。”
像是怕這寥寥數字不能完全表達出內心的認同之情,片刻的沉默後,他的長姐複開口,“從綏寧二年我入曲池與你照麵到而今,其間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不計其數,小魚,我始終相信,人這輩子的福禍都有定數,穿過驚雷淌過苦海,打眼望一望餘生,春風就在屋東頭了,縱不為別人,便是為了否極泰來的自個兒,也得好好兒活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