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太陽快要西沉了。”漁童站在船上,手指向緩緩滑入洛水盡頭的落日,對站在船頭的父親說到。
“一不留神……還真是,咱們快些回家,再晚你阿娘該為我倆著急了。”終日被太陽暴曬,膚色黝黑、一臉滄桑的男人從水中麻利地收起魚簍和網,扔在船上,撐開長槳,緩緩將船向岸邊推去。
早先還熙熙攘攘的岸上,傳來最後幾聲商販趕在宵禁前的叫嚷,手把橫刀的官兵齊刷刷踏步走過,揚起地麵的塵土,浮塵之中升起幾聲馬鳴。
“阿爺,日落需返家,可我想待在船上,不喜歡日落。”漁童扶住船槳,低聲嘀咕。
男人停好船,粗糙的手摩挲了一下漁童的頭,“太陽此時未必就落下去了。你貼著水麵仔細瞧,水底不是正有個太陽在升起來嗎?”話才出口,他腦中閃過一個畫麵,“你阿娘、阿翁、祖母還在家中等我倆呢。”
說罷,輕輕地把漁童的衣襟向外散開一些,領著不情不願的漁童,兩人並肩走上岸邊,融進空中被揚起的塵土裏。
漁童回望一眼向洛水水麵沉得更加深的落日,水中倒影幾乎要與落日重合,他不自然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向道旁跨上一步。
餘暉的光線慢慢地變得微弱,透過揚塵照在二人骨態怪異的四肢上,刻意鬆散開的衣服略多遮擋住一些肢體,但他們身邊背陽一側的地上,還是映出自己身體的異狀人形薄影。
即將入夏,迎麵走來的官兵大汗淋漓,渾身隱隱散發出水底淤泥般的腥臭氣味。
漁童仍在戀戀不舍地回望遠在視線之外的自家漁船,對官兵避讓不及,被撞倒在地,手肘上衝破皮膚長出的怪狀骨頭重重磕在地麵上,甚至還發出一聲脆響,疼得他眼眶盈淚。
他抬頭望了一眼,見官兵衣袖的下方隱約露出魚鱗狀的皮膚,被微光照著,泛出一線灰亮。
官兵很快將袖口拉至手腕蓋住,又低頭瞟了眼漁童身上異骨叢生的四肢,臉上閃過一絲同情,但很快變成不屑。
漁童目光與不屑的視線相交,此時習以為常地低垂眼睛,站了起來。
兩人相對無言,唯有提著魚簍的男人快速反應過來,連聲道歉,官兵沒再停留,也不回應,自顧自地跟著隊伍往岸邊方向走去。
男人沉默地攙起孩子,心疼地無法直視孩子手肘異骨與地麵的撞擊處,想抬手幫著揉揉,卻還是放棄了,拍淨漁童身上的灰,再握緊魚簍,另一手搭住孩子肩膀,向家走去。
而漁夫自己的脊柱兩側,也已各自長出三寸有餘的異狀骨頭,同樣穿破皮膚,裸露在外。
方才隻是稍稍彎了彎腰,異狀骨頭與脊背接連處就散出逐漸加劇的疼痛。
為了掩蓋馬上要從嘴邊滑落的呻吟,他咬牙微笑著轉移孩子的注意,“不知怎的,有些餓了,過午的餺飥,你娘許是還留了些,回去咱倆好吃一頓。”
漁童的手肘從疼痛中恢複,“未留餺飥亦無妨,今天和阿爺打來的幾尾魚,正好用餘下的羊油煎了吃,”他忽然察覺到什麼,“若是拿到集市去賣,眼下也……”
男人長歎一口氣,不作任何言語,隻向前微微推了孩子的背一把,示意繼續向前。而接觸孩子背部的手掌上,傳來異樣觸感,這讓他的臉色更加黯沉——雖然早就預想到有這麼一天,但孩子脊柱兩側長出的外突骨包,還是讓他的心瞬間揪緊。
走過一處鄰水的坊,兩人一前一後的行走,慢慢又變回並肩,且這一次男人提溜魚簍,在更靠近坊的一側,緊張張望,貼著孩子。
正經過微張的坊門前,男人快速側過身,防止好奇的漁童往燈火闌珊、鶯聲燕語的坊裏看去。
僅一牆之隔,坊內的花紅柳綠和道上的暗淡無光,像是兩個迥異的時空,一處人聲四起,一處卻隻有沉重的雜亂腳步落在沙土上的摩擦聲。
男人依舊牢牢托住孩子的背,下意識地疾步向前,為的是不讓坊內的濃烈酒肉香氣、脂粉味道纏繞住自己孩子的好奇心——此般是非之地,但凡逗留片刻,也會為其中奢靡所觸動。雖無甚可能,但倘若哪日自己孩子飛黃騰達,將來生出傾家蕩產為自己心儀的煙花女子一擲千金的事端,也保不齊。
漁夫搖搖頭,打斷自己的妄想,對心中所思不可能之事苦笑一聲。
這時此坊之內,既與他和孩子的世界毫無關聯,故而沒有必要,也不敢再往裏頭多看一眼。
漁夫怎麼也想不到,坊中最顯奢靡放縱的,與他每日所用所乘工具相仿,同是船,卻是水上的花船。
這些船是東都之中的達官貴人們,往往常四五人聚在一起,擲下大錢獨占一隻,叫來平日裏就多有光顧的一眾勾欄美人,在船上吟詩作賦、對酒暢飲、調笑取樂。
雖說宵禁嚴厲,但這些頗有權勢之人,即便想讓遊船漂流出坊,也無人願管。而逐樂的他們,卻寧願不出坊,刻意地讓船在坊內的水麵上靜靜停著,隨水流漂過其他美人的窗前——此番炫耀無非是因為,與其進洛水讓一幫無福消受的黎民百姓來眼饞,不如在花坊之中,趁機多勾搭幾個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