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出去!”我無力地撞著門。
三天了,他們把我關在大明閣中,除了在寢室中打轉,哪兒也去不了。
房間已經支離破碎,敗得不能再敗,我在狂亂中連珠床都翻了,就是不能越房門一步。他們難過而惶恐地看著我,一邊把房門狠心鎖上。我像一頭空有狂性卻沒武力的困獸,雙眼通紅,心裏同樣淌著鮮紅的血,但是無計可施。
沒有人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我不停撞門,開始還用肩膀,後來用頭,換來軟綾五花大綁。
我連一條柔軟的綾帶都已掙不斷。叫累了鬧累了,隻能無力地倒在廢墟中。丫頭們不斷送來飯菜湯水,掃掉了她們又送,直到我無力對付。她們輪流把湯飯灌進我口中,我憤怒地吐掉。
娘又怒又傷心,拍著我罵,罵了又哭:“笑兒啊,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沒有人明白我所遭遇的境況。
他們在一條偏僻的橫街上找到我,當時我人事不知,連街邊頑童砸來的石頭都毫無反應。但是我也渾身無傷,僅僅是昏迷著。
他們把我抬回來,抬回來後就軟禁著。慕容安來看過我一次,是第三日黃昏。那時我被捆著手腳,歪在翻轉的床板上一動不動。他神情仿如往日溫和無害,舉止還端敬有禮,卻已是隔了層雲霧看不透。
他看了我一陣,最終什麼都沒說地離去,仿佛隻是來審查我是否真被廢去了武功。
他來的時候,娘在我身邊,吹著粥想伺機喂我兩口,沒向他看上一眼。他後腳才出門,我砰鐺一頭撞了粥罐,老頭子的身影在窗紙上靜靜隱去。
娘把我死箍在懷,壓著哭音道:“笑兒,青衣樓能有今日,他慕容安功勞不小,何況二十年前你爹謀奪樓主之位,是他暗中運籌劃策,如今樓中舊部新人多有他心腹,他們勾結番人欲借青衣樓謀取天下,甚至拿你的性命相要脅,你爹他不是神,他快扛不住了,所以用個這樣的笨法子,是要把你置之死地而後生,希望他念在你武功已廢,還有往日的一些情份,從此放過了你。笑兒……你爹也是逼不得已,你別怪他!”
她不提五姑姑,也許他們都曾對不起她,所以違莫如深。
但是我不管他們是死而後生還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不管他們是誰看誰的情份誰誰誰要我的命又誰誰誰要饒我的命,不管慕容安是愛著五姑姑還是五姑姑恨著他,我不管他們的恩怨情仇他們的陰險複雜,反正青衣樓的人我從來不明白我從來也看不透,我隨便他們怎麼著我不看不想不去猜測,我如今隻要我的沉香。
我隻要沉香回來,不管他是人是鬼。
三個漫長的白天黑夜,我眼都不敢閉,一閉眼就是沉香離我而去的情景。
他在舟頭一會笑一會落淚,最後魂蕩神殤地望著我。
一閉眼就是這副情景,我甚至聽到他在喃喃叫我,他淒怨欲絕,又分明純真無助。如果失去武功曾令我一瞬間生不如死,那痛苦絕對比不上失去沉香的萬分之一。我如今可以失去全世界,隻換他回來。
我開始順從地進些湯粥,夜裏時不時呻吟,痛苦地扭著手腳。果然第四日被喂過午飯後,我垂死的眼神觸動了母懷,娘三兩下把我解了綁。
午後我溫順地趴在毛榻上,倦倦假寐,趁著蝴蝶進來慢三拍地收拾房間,房門未及鎖上,一彈身竄出去。仆僮們被我又踢又砸,如今沒掛傷的剩不到一兩個,都乏了在廊下打盹。我一竄竄到敞廳欄邊,他們才醒神追來。
我吹一聲哨,不顧一切地從欄邊翻下,險險落在飛奔而來的神馬背上。
我終於尋著機會逃出去,也知道這是尋回沉香的最後機會。一路奔到平南街,在坍塌殘破的紫桂巷中小心側行,日間看來,這巷子根本已經荒廢。行到盡處,幾縷蔓草蜿蜒落下,破瓦積土高堆如牆,不知何年何月早將巷子堵死。
我抹一把灰塵,出了巷又延著街道繞行到另一麵,隻見到幾片殘垣一口斷井,荒草地淒惶天。
我倒回平南街,拉住一個白發翁問:“老伯,紫桂巷怎麼走?”
“紫桂巷?”白發翁想了一陣,指著那條我走過的破巷,“公子往左看,就左手那條,好幾十年沒人住了,連我老人家都差點想不起來!唉,小時那巷裏種著七八株桂樹,花一開,聞著十裏都香……”
“有個很大的荷花湖呢?在哪兒?”
“荷花湖?小老頭在這兒住了一輩子,可從來沒見什麼荷花湖呀!”
我拉過另一人,“你見過有個荷花湖在這附近麼?湖邊有個木屋,湖裏還許多魚。”
“您說笑話吧?這方圓幾十裏地就一條清水河……”
“大嬸,這紫桂巷,巷子後頭的荷花湖怎麼過去?”
“公子找錯地了,巷子後頭那全是野草。”
“沒聽說過,你問別人吧!”
“哪來的瘋子?去去!別擋路!”
我在平南街上來回奔走,徬徨四顧,問了一個又一個。
沒有人知道荷苑在哪裏,沒有人見過荷花湖。
街邊有老婦閑話家常,說起某家孩子忽然在街麵撿到一口鐵鍋兩個髒碗,還稍帶一把破琵琶一座銀燈,鍋是雜貨店張大娘失竊的,還了人,琵琶劈了燒火,銀燈當寶貝捧著。
我衝過去,問那條街在哪裏。老婦指指點點,不過是腳下來來回回這一條。
我失魂落魄,眼前恍然是荷花,木屋,躍水而出的大草魚,還有他燦然一亮的笑臉。我伸出手,這一切就那麼忽然扭曲、消逝。
幹淨得像一陣煙。
我的小香豬,你原來真是那隻小倉鼠,最後化一陣煙溜了。
我捂著臉緩緩坐下,痛哭失聲。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驚人,我驀然鬆開手,見到那白衣和尚。木覺不知從哪而來,走到我麵前緩緩道:“施主何苦執迷不醒?快快回去吧!”
我一把抓住他,似陡然見著光明,“和尚,快把沉香還我!”
“阿彌陀佛!貧僧當日一時不察,讓人竊去神繡,以致生此孽緣,這是貧僧莫大的過錯!想來佛道多難,也是貧僧與他應有此劫。施主,貧憎有一偈相贈,望你開悟,也稍減貧僧的罪孽。”他手捏小念珠,對我頌偈:
“相因心所生,情自苦中發。
無相即平等,何花不是花!”
我心中一片冰涼,哪管他念什麼,攥緊了隻問:“他在哪?你告訴我!”
“施主與他人鬼殊途,請莫再擾他修行,讓他得脫輪回之苦。回去吧!”木覺輕輕一拂袖,忽然風卷飛沙,天昏地暗,我手裏驟然一空,被他脫走。
我向沙霧裏撲去,“不要走!你還我沉香!沉香——”
風沙過後天地依然昏暗,不知不覺又是一個黃昏。我聲嘶力竭,滾倒在地,忽然聽到遠遠傳來的焦急呼喚:“笑天笑天!”
我抬起頭,緩緩看去一眼,眼前原是光影一亮,忽而化為七色光,慢慢旋轉旋轉,終歸於黑暗。
我終於可以一眼認出他。單看眼神,便知道那個人不是他。
即使那個人將帷帽驟然掀下,露出一模一樣的容顏,那般歡喜地奔來,我也可以任由自己沉入黑暗,不再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