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沼野(1 / 3)

一輩子就拉這麼一次吧,幼稚也好,白癡也好,至少此刻我與他都是真心的。

沉香給我整整衣擺攏攏發,前後繞來繞去弄了一陣,方拉起繩子繼續走。

迷迷糊糊中就隻想著與他承諾的事,我不認為兩人誰會變心,隻是忽然間看不到了未來。這片雪域險地究竟通往何方,誰也不知道。沉香似乎是在憑感覺前行,我問他到哪裏了,他隻是怔怔地答不出。

夜晚冰地上散出薄薄的寒霧,像一種迷障,籠住天地籠在人心頭。

沉香似乎隻歇了片刻,大概覺得我的病耽擱不起,竟然連夜趕路。我說不出勸阻的話,每每清醒就不停看他,幽黑的拉繩時而挽他臂彎,時而攬在肩頭,他顛簸地走著,偶爾甩甩臂蹬蹬腿,我望一陣,眼角像夾了冰,忙去抹,就抹到滿手水。

額上熱氣有些退,我自己也不斷地抓著碎冰,嘴裏含額上敷,內服外用,當它是一劑良藥。除了發熱脫力,就是受傷的那處胸口越來越滯脹,像皮膚下漲了水長了膿胞。沒有大夫沒有良藥,甚至沒有水與食物,我真不知自己能否活下去。

真不知,沉香,又可以撐多久?

地麵越走越濕,許多長的碎的草葉子漸漸露出冰麵。我提著心,也許前麵就是一處水源,有水,總能撐得更久。好幾次我費力地仰頭,想看得更遠,但是霧氣中什麼也瞧不清。沉香已經連滑了三次,我提心吊膽,啞著嗓叫:“小心!”

突然,銅板被什麼一卡,沉香沒留神,一個大力拉去,整塊板頓時向右側傾,他習慣地又扯一把,我病中反應遲鈍,板麵上一震,立時被彈出去。半唉半叫地滾了幾滾,還未消停,手腳屁股壓碎了些冰片,直向下陷落。

同時胸腰處一緊,像被什麼絆住。

我掙兩下,驀然發覺雙足不聽使喚,無論如何使力都伸不起來,非但伸不起,還有往下陷的趨勢。登時驚得大叫:“沉香!”

破嗓子在曠野荒夜中格外恐怖。他應道:“我在這!”我巡聲見到陰霧中的身影,相隔不遠,他一腳踏前,雙手緊緊抓著什麼。旁邊是卡入冰塊的銅板,尖尖的鋸齒散發著幽冷光芒,他的另一隻腳就抵著銅板,半個身子向前傾著。我隱隱約約見他咬齒,似乎十分吃力的樣子。那手中扯著的方向正是我這邊。

我不用看也知那是什麼,黃昏時他在我身上動了手腳,一條黑繩子,一頭纏我腋下,一頭拴他腰間。正是說了那句“沉香與笑天永遠在一起”之後。

“臭小子,又學我……”

我喃喃,想起誓盟大會上怕他走失,我扯下布條,纏了他纏了我,一個結一個結地打。所以,不用猜也知道,這根繩他會結得多牢實。但是眼前這境況,我卻有種哭的衝動。腳下仿佛是個無底的洞,拚命要將我拉下去,從足到腰,濕泥漿裹得緊緊實實。

這地方,竟然是泥沼地。

死亡的黑翼再度籠上頭頂,想不到接連兩天,又與死亡交了兩回手。

我已經不再奢望青蛇會出現,目有唯一的希望是沉香手中那根黑繩,如果他拉得動,我會得救,如果他拉不動,明年今日就是我的死忌。瘀泥不停地朝我腰際壓,一股無邊的力量像擠入瓶子的水,不斷向下湧。我感覺不到半點上浮的跡象,沉香那點縛雞的力氣,如今縛了一個人,根本不勝重荷。

“沉香,你……你拉得住麼?”牙齒打抖,我拚命忍住心中恐慌。

他不答,咬緊了牙關,與惡沼拔河。沼野間寒氣滾蕩,我在霧障中看他,忽然多麼舍不得。如果說“沉香與笑天永遠在一起”,就是一起生一起死,我寧可不拉那個手指。不曾親曆其境,想到的總是太美好太幸福,當真事臨頭了,才知人的念想沒那麼單純。

一條繩子拴在一起,他隨時都能與我“同生共死”,但是我後悔了,我與他是人,不是蜢蚱,要我眼睜睜看他陪我死,我做不到。

我不能看著他也被拖入泥沼,一咬牙,叫:“沉香……你放手!把繩子解開……”

沉香狠狠瞪來,嘴唇哆嗦一下又抿緊。我凝視著他,想用生命最後的一刻來看他,薄霧輕蕩,幽暝的風暗暗吹來,他忽然古古怪怪看住我。就是這一刻,我對他綻出個自認最好看的笑容。隨即低下頭,去袖底懷袋摸,想找出魚吻劍自己斷了牽絆,哪知怎麼摸都摸不到,不知是否被他拿去挖草根了。

心中一顫,抬頭正見沉香滿臉急怒,手不鬆一下,還死命往上扯,一副絕不放棄的樣子。我不敢掙紮,不敢去與他拉扯那根要命的繩子,手指在一堆結頭上摸來摸去,眼淚慢慢流下來。才發覺,摸了半天隻是在顫抖。

“沉香,我求你了,放手吧……”聽到自己的哭音,方知自己沒想象中勇敢,獨死的念頭是有了,但不是不想被救,不是不希望可以與他一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