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敢!”
“我瞧沒你兩姐弟不敢的!給娘吃小天酥去,趁熱。”
與娘上了大明閣,坐在滲碧竹墊上,娘一筷筷喂我。我咬一口,再狠咬一口,氣猶未消。
秀竹上來奉了茶,大明閣裏清暑流風,拂著娘碧藍衣袖,在眼前輕蕩。她忽然歎口氣,“笑兒,你也該懂事了。”
我滿嘴軟粘粘香糯,含含糊糊,“羊,爛戲外腦堵。”
“你在蘭州都怎麼胡鬧的,前幾日氣得你爹飯也吃不下。”
“羊啊~”我咽下糯酥,“那是你沒做小天酥給他吃。”
“還敢貧嘴!”
拌完嘴,鬥完氣,還是與姐姐在桐樹下玩投壺。侯小金將一隻金壺高高擱在樹頂,我兩個趴石桌上,抓起玉箭背著射。這遊戲自幼玩爛,因此丫頭們動了鬼心思,將壺嘴改成鴿蛋大小,哪個要是彈出來了,扮小鳥飛。
本來小鳥翅膀一張,迎風一展,飛起來無限優美,公子要耍耍輕功,飄飄衣袂,那也是瀟灑如仙。但是小丫頭隻羨烏鴉不羨仙,硬是要你雙足蹬地,兩臂平舉,手指扇呀扇,嘴裏叫“我飛飛飛——”
如果公子是七八九歲,這動作勉強算天真可愛;如果公子是十七八九歲,擺出這姿勢會讓公子想割喉。丫頭們明知這鳥飛起來特幼稚特白癡,偏偏就是要歡欣鼓舞地煽你飛,然後麵無表情地一個個蹲牆腳惡心。
龍香玉每次都一臉假惺惺的善良,說笑笑我這幾日手腳不靈活,投兩壺就給你扮鳳凰。
結果她越戰越勇,支支中的,公子投十箭一定有一箭失手。
也不知是不是侯小金在樹頭搗鬼。
“笑笑啊,你有時聰明得緊,有時又笨得要命。”
夕照沉沉,我與她一手擱桌上,下巴枕臂,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咋說?”
“你說滾青門在蘭州殺了人,可我查過了,他們那一門的人這個月都沒離開過範陽。”
我一愣,“你查錯了!”
龍香玉冷笑,“青衣樓的暗探,你敢說他們查錯?”
我不吱聲,一箭子丟腦後頭去,鐺喳!我跳起來。
“侯小金,你他娘的又挪壺子!”
侯小金在群婢中探出頭,“公子,小的沒上樹。”
“哪個挪的壺?!”
“笑笑啊,願賭服輸,不能拿下人出氣。”
“你串通一群奴才作弊!”
“有本事你也串通一下給我看。”
有龍香玉在,公子永遠是個——屁。我串通鬼去!
龍香玉拍拍手,跳起來,“不玩了,每次都得看笨鳥。”
我揪住她,惡狠狠叫:“你給我扮鳳凰!”
龍香玉慢慢轉過身,看看我,猛然一手擰住我耳朵:“龍笑天,有本事自己紮雞毛去!”
為什麼明知會輸卻還要與她賭,就是想看她扮個鳳凰,想看,鳳凰究竟什麼樣。
無數個黃昏,夕陽像顆大橘桔。桐樹下的石凳石桌間,會有兩個小小身影,一個高許多,一個隻有小毛熊大小。小的坐桌上,大的雙手趴在桌沿,下巴擱臂上。
小的是他,像個大南瓜被擱在石桌中央。
他愣愣看著大的。那雙眼彎彎,像小小的娘。
“笑笑啊,知道娘為什麼給你種梧桐麼?”
他愣愣搖頭,種狗尾巴草也沒所謂。
“梧桐會召來鳳凰哦!”大的比著手勢,“鳳凰啊,鳳凰好~漂亮的!”
他睜大眼。
“知道麼?以後會有鳳凰飛來的,笑笑的鳳凰哦!”
他望望參天大樹,樹上沒有鳳凰。
後來,夕陽將小的身影一點點拉高,放到凳上,成了翹二郎腿的小痞頭。大的彎下腰,挺秀的姿影金光點點。
“笑笑,鳳凰可~漂亮了,羽毛就像天上的彩霞,眼睛就像水底的寶石,它飛來的時候,五色祥雲也會跟著飛來哦!”
他抬抬頭,梧桐樹這麼久還沒長出鳳凰。
一把扯住她,“你來扮鳳凰!”
其實這遊戲也是玩得爛掉肉。自己知多麼幼稚,卻一心不息,隻因為,龍香玉從不曾真地扮過一次鳳凰。被愚弄的童年像甩不掉的鼻涕,總想洗刷一遍。
也因為,有點怕安靜下來。
靜下來就會記掛起沉香。
數天前已得知他平安回到隋王府,但是山水迢遞,他那麼遙不可及。有時又想,蘭州的相遇真似一場夢,我時常在美夢中驚醒。然後開始想:他的到來,是否真是冥冥之意?
有一些夜晚,他似乎來得無聲無息,也走得我不知不覺。娘說我的身手已是江湖一流,他卻可以輕易近我的身。
老頭子也說過,這世上能躲過我耳目的人有很多,但能讓我失去警惕的必是絕世高手。
沉香,怎麼可能?
我在戎州的酒館中飲酒,與幾個舊識的朋友。他們俗稱酒肉朋友。酒姬像蝶一樣在席間穿梭。她們穿著紗綃做的衣裳,打扮得十分豔麗,卻任由我的朋友狎戲。我攬著那纖軟的腰肢,耳間聽著她們恣意放縱的笑聲。
無比想念沉香。
酒姬捧著劍南的燒春,飲一口,嘴唇湊過來相吻。我隻記得與沉香初識那一夜,葡萄、美酒,也曾失魂落魄地相喂。
便想起對他的失魂不止一次,對他,從不設防。
這世上有些緣份多麼玄妙,有些人多麼不忍置疑。
我想我怎麼醉得這樣快,劍南的燒春怎麼如此醇綿,仿佛慕容安那一年眼中的纏mian醉意。
臥倒竹林雲海,猶記得他那難解的醉語:
這一生如何智計千裏,防設無縫,卻還有一人能夠毫不驚動地來到你身邊,隻用刹那觸動你所有感覺。生命中也隻有一人能猝不及防地離你而去,一瞬間滅失你所有感知。
沒去酒館沒去賭球賽狗的時候,會跑去看一群花匠開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