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無法觸及(1 / 3)

“父親!父親!淩兒求求您,放淩兒出去吧,父親!”一個瘦弱的小男孩,趴在門前,無助地拍打著門,回應他的,除了房間裏無邊無際的黑暗,就隻有碰碰的門的回響。

小男孩不停地喊著,直到聲嘶力竭,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才哭著將自己抱成一團。

這是這個月第幾次關禁閉,蘇淩已經記不清了。

他一個月裏,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黑暗中度過,無論他如何哭喊求饒,沒有一個人會來看他。這好像就是他的大半個童年。

隻要他做得不夠好,或者做得不是最好,蘇豫就會把他關進這間小黑屋裏。他最開始,還會害怕,還會哭喊。

後來,可能是知道徒勞,他隻會一個人呆呆地縮在角落裏。

他的母親去得早,很多人都說,父親母親的結合是利益驅使,母親恨極了父親。他沒有母親的記憶,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裏,四周寂靜無聲。

此時,一道光透過門縫,在他的麵前顯露。蘇淩茫然地抬頭,隻看到門被人推開了一道小縫,從小縫裏伸出了一隻小手,手中拿著一塊梅花糕。

“快來,快來。”有個聲音從門外響起。

蘇淩滿滿爬到門縫前,那隻小手拿著糕點在他眼前晃著:“拿著。”

蘇淩拿起了他手裏的糕點。

那個聲音說道:“我聽說王爺又關你禁閉了,我讓母後帶我來王府,他們現在在前院聊天呢,我偷偷給你帶的東西,你千萬要保密。”

這個聲音溫柔如水,他一聽就能認出。

是一年前,當今皇後從外麵帶來的,流落民間的皇子。也是一到京州,就奪取他所有驕傲的天之驕子——蘇言。照理來說,他現在被關禁閉,大部分也是因為蘇言的原因,他本應該恨他的吧。

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門縫外少年的笑,還有那雙擠過門縫被勒得青紅的小手,他恨不起來。

“過幾日,我讓母後在公眾設宴,到時會邀請你,我借機讓你在未央宮裏住下來。王爺他不敢說什麼。”蘇言道:“我還沒到京州時就聽說了,你蘇淩天才之姿,我就想是怎樣的一個妙人,誰知老王爺一直關著你,我沒機會與你見麵,哪有這樣的!”

“哎呀,不說了,有人來了,宮宴你一定要來啊!”少年收回手,慌張地離開。

蘇淩清晰地看到他被門擠出的勒痕,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梅花糕,破天荒地笑了出來。

幾日後,蘇豫確實將他放了出來,還帶他去了宮宴。

未央宮裏,議政欒殿上,皇帝和皇後攜手並坐,帝後和睦,好不恩愛。

蘇淩坐在蘇豫的身邊,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皇帝下的第一個位置看去。那裏坐著一位溫文爾雅,沐如春風的少年,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讓人的心中平靜。

他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和睦的樣子,嫉妒在內心發芽,像荊棘一樣瘋長。

後來,蘇言確實想辦法讓蘇淩在未央宮中住了下來。

那個時候,他們還是相敬如賓的兄弟,並沒有十多年後的你死我活。

“阿弟,快來看。”蘇言將一幅畫放在蘇淩的麵前,嬉笑著說:“這幅畫你猜我是從哪兒來的。”

畫上侍女,衣衫不整,美豔無雙。

“不知。”蘇淩恭敬道。

“從學府的太師那裏偷來的。”蘇言湊到蘇淩的耳邊笑道:“想不到吧,他平日裏看著如此嚴肅的人,背地裏還看這些東西。”

蘇淩沒忍住,也一起笑了出來。

好景不長,偷畫的事情很快就被發現了。太師將蘇淩抓來,要打他手板:“小小年紀,就學會偷盜,王爺若是知曉,豈不罰你?伸手!”

“我沒偷!”

“不是你?不是你難道還是太子殿下?”太師道。

“是我。”

蘇淩順著聲音看去,蘇言邁著正步走來,擋在了他的身前,伸出手自請挨罰:“是我偷的,老師請罰。”

“哎呦……我的殿下,您若是對這畫感興趣,大可以直接找臣要,何必偷呢。哦不不不……不是偷,是借,借。”太師笑著,將板子收了回去。

“學子做錯,應該一視同仁,還請老師罰,蘇言甘願領罰。”

蘇淩聽著清脆的手板砸在他兄長的手上,心中,嫉妒,恨意,羨慕,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恨人人都愛蘇言,包括他自己,他恨蘇言月朗風清,不染前塵,就好像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這樣的人,永遠都無法碰觸到這樣幹淨的人。

蘇言向蘇豫討要蘇淩作伴讀,蘇豫自是喜不自勝,離開王府的前夜,蘇豫與他徹夜長談。

“你跟著蘇言好好學,你看看他是怎麼學的,他一出現就把你一直以來的名聲全部壓了下去,不像你這麼廢物,白學了這麼多年。”

“還有,好好監視他,定期向我彙報。”

“以他現在的名望,他不死,你永遠做不了太子。”蘇豫拍拍蘇淩的肩膀:“你還記得嗎,他沒來之前,蘇任可以要過繼你到他膝下,你本應該是這個太子。”

“蘇淩,不要婦人之仁,你真當他與你有什麼兄弟情義?他讓你去做他的伴讀,不過就是為了更好地監視我們父子,普天之下,隻有我對你好,蘇淩——隻有我——為父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你啊——”

蘇淩低眉順眼地聽著,半晌,才淡淡道了個“好”。

那段在未央宮中做他伴讀的時間,仿佛是他人生中最悠閑的日子。他們一起練字,一起高談闊論,一起騎馬射箭,一起躺在草坪上哈哈大笑。

蘇言告訴他,他是蘇言迄今為止,遇到的最懂他的人。

“從前,一篇文章,我跟他們說好多遍,他們都聽不懂,哎,隻有你能懂我。”蘇言笑著轉過身:“我怎麼覺得,你就是我的親兄弟。”

“現在不是嗎。”蘇淩也笑了。

“哦對!是是是,現在就是親兄弟了。”蘇言搭起弓,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蘇淩隨即拿起另一把弓,射出一箭,就在原來蘇言射的靶子上,與他射中了同一個點。

“好!”蘇言拍手道:“這次春獵,還請阿弟手下留情了。”

蘇淩看著自己滿是繭子的手,蘇言不知道。他以為的懂他,隻不過是蘇淩日日夜夜的練習和閱讀換來的。而他……隻需要看一眼,射一箭,就能宣告蘇淩的失敗。

原來有時候,努力到一定程度,拚的就是天賦。

他那個時候覺得,如果以後蘇言當了皇帝,他就做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他們合力,一定會把晉國打造成太平盛世。

有一日,太師在課上講了一個兄弟相殘,導致國家內亂,最終被鄰國吞並的故事。那日下課後,他們如同往常一樣坐在池邊看書,蘇言雅興既來,彈琴一曲。蘇淩也掏出自己的豎笛附和,琴聲笛聲相交,在荷花池邊悠遠綿長,像一首古老的詩。

一曲完畢,蘇言笑道:“我們不會像故事中的人一般,對吧?”

蘇淩的手一僵,然後點點頭:“不會。”

他的皇兄,一個叫蘇言的人,燦爛如光,溫柔如水,他對待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溫柔耐心,所有人都喜歡他,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敬佩他,也嫉妒他,愛他,又恨他。

他停止了向蘇豫傳遞情報,蘇豫察覺不對,將他喚回王府。

“蘇淩!你是什麼意思,你告訴本王,你要做一輩子王爺?”

“父親,太子殿下聰慧,又心係天下,為何要無故挑起爭端!”蘇淩這一次,不願意再聽蘇豫的話:“就算做太子殿下的臣子又如何,還不是能為天下百姓造福!太子殿下會是個明君,我也會是一個很好的臣……”

“啪——”一個清脆的巴掌,把蘇淩扇倒在地。

他明明也還隻是一個幾歲的孩子。

“你還不明白嗎。”蘇豫道:“你以前是多麼聽我的話,現在,和那個蘇言混在一起幾年,就把我以前教你的全忘了?!為人臣子,一輩子都是臣子,你的子孫後代,一輩子都會趨於人下!你以為他真的把你當兄弟?你不過是他利用的棋子!”

“你現在變成這樣,還不知道他的恐怖嗎?這個蘇言,慣會收買人心,虛偽的君子。”蘇豫道:“你看看你,你怎麼就學不得半點?人人都說他的好,而你呢,你的心腹你又能培養幾個?你看看現在,京州城中,都說的是他蘇言的名字,你呢?誰還記得你!”

蘇淩顫抖著。

“隻要他還在一日,你就永不可能翻身!”

隻要他還在一日,你就永不可能翻身!

蘇淩咬著牙,顫抖地站起來:“父親,我不會再聽你的了。”

說罷,他衝了出去。

此刻,外麵雷聲轟鳴,傾盆大雨。

蘇淩離開後,蘇豫將憤怒地將茶杯摔在地上,從陰影中走出一個暗衛:“王爺,世子殿下出去了,是否要去看看。”

“隨他去!老子養了他這麼多年,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

“王爺,這可如何是好,若是殿下不配合。”

“若是本王現在還能生育,還有他什麼事。”蘇豫突然由怒轉笑:“嗬……既然他不信,就讓他看看蘇言的真麵具,由不得他不信。”

“王爺的意思是……”

“下次的十六國朝會,快到了吧。”

……

蘇淩頂著傾盆大雨,一路跌跌撞撞,他隨著自己的心意,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東宮。

他的眼神迷離,全身被雨水淋透了,倒在了東宮前。

“快來人,快來人!是世子殿下。”

……

當他醒來時,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笑得溫和的蘇言。

隻是一眼,他就撲倒了他的懷裏。

“阿兄……阿兄……”

這是蘇言第一次見這個倔強的孩子哭,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還是輕柔地拍著他的肩膀,他的溫柔,讓蘇淩覺得,這裏才應該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