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世的水車(後記)
你看過水車嗎?我是說,你看過農耕時代為人們提供動力的水車嗎?我問過都市裏的不少朋友,大多並不知道。他們或許看過,就像在影視上看過皇帝的車輦,在公園裏看過唯美的景觀,但很少品嚐過原始的水車加工的糧食。水車,是人類古老的機械,它經曆過興盛衰落。而今天的大地上,在中國的東西南北、城市鄉村,隨處隨時都可以看到水車的身影。和朋友聚餐,隨便鑽進城裏城外的某個農家樂,不經意你就會遇到一架水車。隻是它並不歌唱或者很少歌唱,隻是擺在那裏供人觀賞,陪伴人們發思古之幽情。
我對水神的車輦情有獨鍾。在我的人生中,水車是我少年時代最早向往的神。我盼望過水車,受益於水車,也感歎過它的衰落,驚訝於它的複活。水車曾深深地楔入我走過的大地,楔入鄉親們的悲歡離合。
少小時期,我就盼望著在村子裏有架自己的水車,幫助我們家從碾盤邊的困苦裏解救出來。我的家鄉在一條寬闊的江邊。這個叫上長洲的村子,沒有能力把村外的江水提上來澆灌農田。或者,讓一個巨大的輪子轉動江邊的碾盤。當我讀到張煒的《古船》時異常吃驚,原來水車是可以在大江邊安裝的。糧食的加工需要水力,隻是這必須達到一定的資財,才能為碾盤打造這個龐然的動力設備。為解決灌溉問題,鄉親們挖了四五口大池塘,兼作蓄水和養魚。池塘到了過年就要收獲,正是正月初二的時候,鄉親們放水捕魚,待水麵低於閘口了,就要準備戽水的工具,安排兩位力量壯大的小夥子,站在岸上幹水。為此大家把池塘捕魚的農事叫“幹塘”,把戽水的木桶叫“掃桶”。池水掃得徹底幹淨之後,魚都集中到了塘底水窪裏,就有了甕中捉鱉的樂趣。那戽水的活計,曾經榨取過我手臂的力量。那是分田之後,父親屢次承包池塘。但漁之樂永遠大於吃魚之樂,我從來沒有埋怨過這項勞累。讓我感到勞苦的,是屋簷下的碾盤。
祖屋的門口,內外安裝著兩個碾盤,屋裏頭的是礱,屋簷下的是磨。礱盤裝下的是準備除殼的穀子,並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辛苦的是磨盤,裏頭裝的是米和豆子。幹的原料還行,如果是加水的米飯,浸泡的豆子,就異常費力,米漿和豆漿在磨口遲緩地湧動,會讓你久久地盯著,忍不住伸手拉它們一把。有時年輕人想逞能,拉著磨盤飛快地轉圈,大人就笑嗬嗬的勸誡,快則不久,久則不快。豆腐是大宗的年貨材料,平常並不能經常吃上。為此,一到年關,我和幾個兄弟就有一兩天要像驢子一樣局促在低矮的屋簷下,體驗體力勞動的枯燥。就在那種周而複始的轉圈裏,在那種想快而又快不了的煎熬裏,我開始依據有限的科學知識,想象有一種東西能夠幫助自己,解救自己。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有一種動力叫水車。當然,就是知道,我和我的村莊無力建造。
求助於科學,求助於機械,是人類的本能,水車為此成為人類最古老有設備之一。在跟大自然的鬥爭中,人們總是會想問天,或者問神。
在我家鄉的村子裏,米變成粉,可以用屋簷下的碾盤,但穀變成米,就得挑到外頭的村子裏了。我第一次挑穀子去碾米,是到小鎮東頭的一個山坳裏。在那座石頭的房子裏,我對電力帶動的碾米機興趣不大,何況它在噠噠的轟鳴中經常跳脫皮帶,讓久等的人們歎息。在等待的時間裏,我轉到了旁邊的屋子,那裏有一架龐大的水車。它安靜地呆在溝渠邊,清澈的溪水被攔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車這種雄偉的裝置,雖然它顯得有些老相和呆笨。後來,我們自己村子裏建起了抽水房,而且同時安裝了碾米機。就這樣,我在梅江邊終究沒有看到《古船》裏寫到的那種水力大碾房。
仿佛思而不得的愛情,對水車的衷腸始終伴隨著我。1987年,我來到小城西邊的一座師範學校讀書,開始愛上了詩歌。《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舒婷在詩中製造的磅礴排比,至今深深地感動著我,特別是詩中“破舊的老水車”。隻是我青春年少不大理解,為什麼說祖國般的水車或水車般的祖國,“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或者說為什麼沒有換上一架嶄新的水車。
1990年,我回到了梅江邊工作。村子裏的條件並沒有改善,碾盤是手推的,澆灌還是依靠大池塘。電力正在替換水車,柴油機安裝在板車裏,碾米甚至打米果,早就可以自由走動進村入戶了。但就在這個蓬勃的年代,我們的小鎮仍然要用上水車。小鎮的電力不足,每到冬天的枯水期,居民家的電燈像睡眠不足眼裏的血絲,暗淡無光。柴油那時還不是廉價的商品,於是小鎮東頭山坳裏的石頭房子,仍然傳來轟鳴的聲音。那是油茶下山之後大地久遠的心跳。當年學校裏可以開展勤工儉學,項目就是讓孩子們放假到山上撿拾茶籽。一包包茶籽從梅江兩岸來到學校的操場,晾曬之後被送往山坳的水車邊。那些日子裏,我和同事輪流到碾房裏看守。當時我正在閱讀《四書集注》和《唐詩三百首》,我至今記得那些那些經典,在水車轟鳴的聲音中安靜而美好,包括為之觸動的銅駝之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