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傷第一章
陰曆二月末的這天黃昏,呼市東麵,離城不遠的鐵道線上,走過來一個後生。他穿一身舊勞動布衣裳,家做黑布鞋,肩抗一個牛腰粗的蛇皮袋子,裏頭裝一套舊被褥,一張爛狗皮,還有一身預備變天穿的棉襖棉褲。這些東西折合起來,頂多不超過三十斤,但是,千裏不捎書,百裏不捎衣,他抗了七八十裏,早就走得頭呲牙裂嘴,雙腿打顫,每挪動一步都非常困難。因此,他邊走邊不斷抬眼往前瞭,企盼進城的心情不言而喻。現在,終於近在眼前了。他跌跌撞撞從路基上撤下來,把袋子往地上一摞,直起腰,抬雙手照臉往下一抹,將擼下的汗甩在地上,然後定神細瞅這城市,咽下兩口唾沫潤了潤嗓子,自語道:“在這兒看這城市也不怎樣兒,灰漫漫,雲遮霧罩的,沒啥好看的!”
這後生叫雷大鳴。他今年十九,本來書念得好好的,因在學校惹了事,挨了處分,一氣之下不念了,誰說也說不了。在家呆了半年也呆不住,來呼市做營生來了。實際他是個不錯的後生,論人材,長的粗眉俊眼,鼻直口寬,棱角分明;論身材,也是個有個兒,身架有身架;他為人處事,說話辦事都不差。唯有一點,他脾氣過於暴躁,心眼兒太直,經常會辦出一些既得罪人家,又對自己不利,別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因此,有不少人曾勸過他:“你得把性格改一改,否則,除非你不要出門,出了門就寸步難行。這社會上難混,遲早會吃虧的。”他卻不以為然。這不!今兒個一出門,他就吃了虧了。從家來呼市,僅僅二百裏的路程,按計劃早起坐汽車,走一半再轉乘火車,晌午就能到達。可是下了汽車,上了火車才坐一站地,就叫人家攆下來了。原因是上車前沒來得及買票,上車後,有個人說順便幫他捎帶補張票,他就信了,把錢給了人家,結果票沒買來,人影兒不見了,白搭了兩塊錢。等人家查票的過來驗票,他著急了,跟人家解釋了半天,人家不信,硬說他是撒謊,想白坐車,叫他補票。他身上隻剩下了五毛錢,補不起,憋氣窩火,三句話不對,就跟查票的吵了起來。於是,等車下一站停下,人家毫不留情把他推了下來,他別無選擇,隻好下來溜鐵道走。七八十裏,又帶著行李,那可不是說嘴的。一路沒吃沒喝,連餓帶乏,吃盡了苦頭。他已經筋疲力盡,一停下來就再也不想動彈了。他很想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喘口氣兒,眼看天氣要黑了。於是想:“現在必須得抓緊時間走,走不動爬也得爬進城去,否則到了深更半夜要尋不下個地方安身,那就更糟了。”想到這兒,他一下又緊張起來。急忙四周環顧一下,見近邊兒有一條進城的大道,道上鬧哄哄的,車來人往。因此,他一咬牙,憋足勁兒,又把行李背起來,朝那條道走過去了。
他上道後,跟人家往前走出不遠,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聽父親說過火車站到賽罕營子怎麼走。現在情況有了變化,又應當咋走才對,他並不清楚。他覺得應該先問個究竟再說。又想到有人說過:“在城裏打聽事兒,最好問歲數大的,比較把握。問那些年輕人,有的不但不告訴你,還專門哄人,把你越指越遠,看你的笑話。”於是,他又向四周瞭了瞭,見旁邊菜地裏有個貓腰傾胯的老漢,拄著個鐵鍬站著,便衝他走過去問,老漢說:“賽漢營子在城北,順這條道走,前麵有直接到那兒的汽車。站點離這兒還有一裏多地。你得快點兒走,遲了怕趕不上了。”
大鳴問:“得多少錢車費?”
老漢說:“五毛錢就夠了。”
大鳴長出一口氣,謝過老人,急忙再返回路上,按人家說的,走到站點兒,等來一趟車,抱著行李上去,拿僅剩的五毛錢打了票,到車後尾子找了個座兒坐下,屁股再沒挪窩兒,一直坐到了賽罕路,一下車,道東就是賽罕營子了。
現在,天氣已經完全黑下來。大鳴經打聽,從一條東西方向的油路進村兒,隨走隨問,又到了村子北頭,在父親告訴過的那片區域繞了半天,並沒問尋見田根生的住處。父親說這片地方隻有不多幾戶人家。問誰誰都能知道,其實不然,他說的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這裏橫七豎八蓋滿了房院,裏頭有不少小巷子,拐彎抹角,相互勾通,比書上說的八卦陣還迷惑人,進去再返出來就辯不清了方向。這麼得,大鳴懵懵懂懂地進去出來,折騰了好幾個來回,隻要碰見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問,得到的回答不是搖頭,就是幹瞪眼兒。大鳴看沒希望了,就發了毛,呼呼喘著粗氣,返出來把行李袋子往路邊兒一扔,像踢死豬似的,“咚咚”踏了幾腳,然後一屁股蹾在上麵。罵道:“真他媽見了鬼了!莫非他不在這兒住了?操他媽的!喝水碰上空壺!尿尿碰上滿壺,今兒個真是倒黴透了。”
夜深人靜,氣溫在不斷下降,冷勁兒就上來了。大鳴開始龜縮在袋子上,還能頂靠的住,後來整個身體都感覺到了寒冷。他開始渾身顫栗,牙也咬的咯嘣直響,再也堅持不住了。他想:“要不換個窩風地兒,在這兒蹲一黑夜,凍不死也活不成!”他站起來,正要解開袋子掏棉衣,就這接骨眼兒上,聽的南麵有個響動。再細聽,是有人騎車子上來了,車鏈子咬的輪盤“嘎吱嘎吱”直響。
“要麼這人是個大胖子,要麼帶著不少東西。這麼晚了,是個啥人呢?”大鳴一邊朝南瞭一邊想,“要是在這兒住,再認識田叔,那就闊了。碰巧的事盡管不多,還是有的。”他一陣驚喜,仿佛確定了來的這個人能幫他的忙似的。
“無巧不成書”,上來的這人正是田根生。
實際這也不能算巧合,因為田根生不光今兒個回來的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很少天黑前回家。無論誰,隻要太陽一落山就在這兒候著,準能等住他。他本來就是個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家的人。
田根生家口大,六口人主要靠他一個人掙錢養活。住在這城邊子,喝口水都得花錢,再碰老婆有病,四個孩子三個上著學,本身就困難。他又為人厚道,不會耍心眼兒使手段,光靠一雙手出力養家糊口,越發難上加難。他深知自己跟誰都不能比,隻能跟自己比,恨不得一天當十天使喚。白天做工掙錢沒功夫。黑了騎個爛車子,東跑西顛,這兒買點便宜的,那兒撿點人家不要的,不到半夜回不來。一切家用,都是老毛驢一樣這麼深更半夜一點一點兒往回馱。這年頭,像他這樣兒的人,想活得舒坦點兒,談何容易!
今兩天,他見家裏的炭燒沒了。今兒個在市裏打完臨工,天一黑,騎到了西貨場,圖省點錢,在煤站附近尋見專門偷炭賣的,掛了二百斤便宜炭,舍近求遠馱回來燒。這西貨場離他這兒來回二十多裏,豈能不晚。
有鹽誰吃淡飯?盡管這年頭炭那麼便宜,才五六分錢一斤,他家跟前也有的是賣的。可是,他寧可多費力氣,也不肯多花一分。他必須得一分一厘地算記。對於他來講,能省一分是一分,能省一厘是一厘,毫毫厘厘,都很重要。他的原則是:“錢花了沒了,力氣用完了,歇一歇,睡上一宿又有了。”他一直就是這麼算記著,把家庭維持過來的。
田根生看見路邊子黑乎乎有個人影兒,首先嚇了一跳。從車子上下來。就往跟前磨蹭就想:“他媽的,能不能是個攔路打劫的?我渾身不值二分錢,還怕啥,愛咋就咋的。”他給自己一邊打氣一邊繼續往前來。
這時大鳴先發了話:“師傅,麻煩您停一停再走,您要是在這兒住,想跟您打聽個人。
田根生一聽是個問路的,才長舒了一口氣,停下來,輕鬆地回答說:“我就在這兒住,半夜三更的,你打聽誰?”
“師傅,有個叫田根生的,也在這兒住,您認不認得?”大鳴問完,急切地瞅著對方。
田根生一聽,驚異地看了大鳴一眼,又看看地下的袋子,然後盯著他狐疑了半天問:“你是誰?跟哪兒來的?”
大鳴聽對方問的蹊蹺,感覺有門兒,連忙回答:“我姓雷,叫大鳴,從胡橋鎮上來的。”
田根生一愣,然後“嗬嗬”一笑,抬起噪門說:“噢,我說呢,鬧了半天是雷大哥的小子,我侄兒,你爹打發你上來的?到這兒多大功夫了?快走哇,到家再告訴!”他說完,推著車子就走。
大鳴已經是萬分驚喜,一下子也不覺得冷了,彎腰提溜起行李袋子,撩上肩膀,跟在田根生就走。這時候,他才看清楚田根生的車子後衣架上,兩邊兩個,上麵一個,共綁著三個袋子,推得一搖三晃,非常吃力。就這樣,他一麵走一麵還急切地問大鳴一些家裏的事情。從話裏頭能聽出來,他果然如父親所說,是個非常熱心的人。
倆人摸黑拐進一道巷子,轉了好幾個彎兒,最後在一個朝東開的街門前停下。那街門又矮又窄,兩根方磚柱,磚柱上橫一道洋灰過梁,頂上蓋了小磚帽,鑲兩扇黑鐵皮對開門,一看就非常簡陋。
“幫個忙,把住點車子。”田根生說。
大鳴聽從吩咐,忙扔下袋子,從後麵牢牢地把住車子。田根生騰出一隻手,掏出鑰匙,伸進貓眼兒開了裏頭的鎖,然後推開大門。一前一後一同時使勁兒,把車子推進院兒。完了,大鳴又返出來抱袋子進去。
小院兒裏兩間正房,兩間小南房。正房的西間子窗戶帶門,是堂間,西南角亮一盞台燈,光線透過窗簾照出來,給院裏增添一些朦朧的亮光,東邊套間窗戶卻一片漆黑。
大鳴又把袋子撂下,幫田根生重新把住車子。田根生把炭袋子解下來,挨個兒提溜進小南房。大鳴把車子推到一邊兒打住,兩人安頓合適後了,才相跟著進家。
用台燈的,是田根生的大女兒小雨。她今年十四歲,已經上了初中,因為她媽有病,她爹又那麼忙,下麵弟妹們還小,因此,她承擔著這個家的一切家務。放學回來,如果想學習一會兒,就必須先把家務幹完了,然後才能。因此,她同樣天天睡得挺遲。父親晚回家,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他回來她同常不會在意。所以大鳴跟父親進屋了,她也沒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