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閣並非尋常酒樓,而是吳王府名下的一處私產,位於暘縣城郊白沙河與明泉河交彙之處的浦地上,背倚寧山,俯瞰兩河,可將萬千景色盡收眼下。
入夜月出,燈火星耀,河麵上升起了朦朧霧氣,舟船在夜色中緩緩消逝。山間清幽,有琴聲遙遙傳來,時現時隱。
進山小徑上,仆子手持一盞羊角燈引路,夜風將綰色衣擺輕輕吹起,他低垂著頭,白淨的臉上有著安然的靜默。
崔琬收回了視線,眉眼輕斂,忽然被某種複雜的難以言明的心緒所纏繞,淡淡的,似乎一不留神則已無從覺察。
許是想起了離別那夜曾走在那人身旁,他身上的清醇檀香不知不覺已鑽進心底,綿延不絕。
不知道先生此刻又在做什麼,今夜月色,隻剩一人獨賞。
前方飛簷碧瓦映入了眼,幾位年輕男子正憑欄遠眺,如有感應般齊齊側首而望。
崔琬抬眼時對上了那數道目光,瞬間隱下所有心神,臉上淺露笑意。
四位公子神態閑適,轉過了身,含笑觀賞著前方那位女子。她仿若一株遠山芙蓉,清淡又嬌豔,窈然而行時婉風流轉,容色溫柔沉靜,豐姿天成。
一陣夜風疾來,將她妃色裙裾吹得翩躚似蝶,若有若無地勾勒出少女的娉婷身段,也倏而吹皺了旁人心池。
吳世子武謙不意發現,崔琬身畔竟然未見那個女侍衛,一時有些驚訝,唇畔笑意也愈發深了幾分,暗暗因崔琬的這份信任而愉悅。
他笑容有度的迎上前,將她邀入圓桌主賓位,自己落坐其左手側。
今日作陪的梅家、餘家和湯家三位公子,崔琬先前在鳴崖山詩會上曾見過一麵,剛坐定,就與坐在左側第二位的湯家四公子湯適安四目對上,彼此都不覺一笑。
湯適安人如青林修竹,風姿爾雅,雖年方及冠,識見卻極為通達,給人印象真誠又有趣味,崔琬沒來由的對他生出一見如故之感。
武謙極快地瞥了那二人一眼,麵上雖未顯端倪,然而梅家三公子梅召南瞧見此景,不由心念一動。
“原先我就覺維明頗有古風,興許承了某位先賢之德,如今見到崔小姐才恍悟,維明不恰有崔無咎公年輕時的風範嗎?崔公資性空靈,博學透徹,無那適俗媚雅之意,引得唐末士人爭相效仿,想來崔小姐也正因浸潤於如此家學厚德之中,方有這般鍾靈毓秀之資。”
梅召南這一番話倒將堂上兩個人同時誇了,自然而然的拉近了在座人的距離。
武謙聽了後,俊眉幾不可察的舒緩了幾分,頷首展顏一笑,而旁邊坐著的湯適安則神色坦然,但笑不語。
崔琬仔細一想,發現湯適安性子還真與那位崔家先祖有幾分相像,不過心裏也清楚,梅召南的這番讚譽其實意在推重於她。
博陵崔氏的往昔盛名的確令天下人感慨,更令崔家子孫代代追憶。
人總是對欣賞自己的人心生好感,縱使知道是場麵話,不過隻要稱讚者語氣真誠,不似作偽,聽者則免不得心情開懷。
崔琬暗自反觀著內心的輕淺波動,腦中忽然就閃過趙燁麵對那些恭維時的反應。
——似是聽之任之,卻也不予置評?想到這兒,唇角已不自知的浮起了笑意。
餘家大公子餘祺見狀心想,這崔琬到底是年紀小了些,心思都擺在臉上,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剛這般琢磨完,隻聽女子柔婉啟唇:“崔琬不敢擔梅公子高讚,此次暘縣之行,在下可謂得入芝蘭之室,有感文風隆盛非凡,更聽人高頌吳王殿下德育地方之功,不僅言‘學以成人’誨育子弟,還資助年輕後生進學入場,直叫人感懷於心。今夜能得世子盛情相邀,與幾位公子切磋琢磨,乃是崔琬之幸。”
崔琬這話說得很是動人,表麵上看,似是以賓客身份來稱揚東道主功績,從而表達謝意,實則直切主題,有心將話引向今夜所要言及的胡清玄一事。
在座男子皆因她的這份體貼而會心一笑,清楚此女怕是不願令武謙為難,於是自己提起話頭,算是還了武謙先前的人情。
如此倒也易見,這位崔小姐還真是個小姑娘,終究比不得那些世事練達的人精。
然而興許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進學入場”四個字仿佛另有深意,似在暗指吳王府秘密培植新科士子的傳言……武謙含笑注視著崔琬清水般瑩亮的雙眸,暫且將心中猜疑按下。
“小姐自謙,我等能與齊光大人高徒相識相會,幸甚之至。說來王府與趙家實有一段淵源,三十年前江左提學副使歐陽元修公為父王的授業恩師,其乃先首輔趙文瀚公的親傳弟子,如此父王正是師承趙家理學大宗一脈,孜孜於文,學有所得後又求化育地方。”
“近來胡清玄之事傳言甚妄,想必小姐有所耳聞。實不相瞞,此事一出即令父王怒火攻心,引得舊疾複發,所以今夜由我出麵特邀小姐一聚,以求盡早澄清原委,消除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