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我問她:“進宮幾年了?”
她算了算,“十七年。”
“十七年?”我驚詫,“那豈不是五歲就進宮了?”
“可不是。”
“不想家嗎?”
她淺淺地笑著,“家裏早已沒人了。”
我替她淒涼。
“你該換份差使。走走門路。”我想一想,“或者我來幫你想法子——”
“哎?”她好似不明白我的話,有點惶恐地問:“六娘厭煩我?”
“怎麼會?”我笑,“可是你看我,我現在的情形,恐怕耽誤了你。如果你跟著皇……蕭妃娘娘,或者公主,將來也許還能謀到一樁好婚事。”
秋喜臉紅起來,“我才沒那些想法。”
“傻。”我抖擻精神,開始我的女性啟蒙教育,“女人總要嫁一次的。好與不好,都要嫁過才知道。否則,老天生你一個女兒身是做什麼的?”
“六娘現在不也是一個人?”秋喜忽然說。
我噎住。這家夥,和我越混越熟,居然來點我的死穴。
“六娘怎麼想?覺得是好是壞?”
“我不一樣。”我說,“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曾經……什麼?”
“總之你不懂。”我擺過來人的臉孔給她,“你聽我的就是。好好地謀個差使,好好地找個人嫁掉。”
“我不。”
我轉臉看她,奇怪,“為什麼?”
“我喜歡現在這樣。”她微笑,想一想,又說,“跟著六娘,心裏安安靜靜的,很舒坦。”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原來是這樣有主意的。不過,話很順耳,權當馬屁吧。
我繼續畫畫,拿秋喜當模特兒。我的畫一概不留落款,若不幸傳世,不知道有沒有人研究畫者是誰,畫中的神秘女郎又是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畫多到可以開畫展,然而掐指算來,回到大興,不過短短十天。
十天,像過去了十年。記得以前,幾個月仿佛眨一眨眼就過去。
我歎息,熬吧,再熬個一二年,熬到我在楊廣心裏也水漬也剩不下,再去找蕭皇後求出宮的事。那時我便有自由。沒有了愛情,自由也是好的。或許更好。
但除了吃睡,總要做點事打發時間,一天到晚畫畫也會膩。
百無聊賴,我讓秋喜教我女紅。
秋喜很意外,“六娘何苦突然要學?我們都是從小學起……”不如明說我的手太笨,真打擊我的自尊心。
“縫個香囊總可以?”我不死心。
“那麼就先學鎖邊吧。”
秋喜剪了碎綾子,教我如何打漿,陰了七分幹,用炭燒的熨鬥熨平了,穿了絲線鎖邊。
我的手藝當然見不了人,針腳歪歪扭扭,能不散邊就算合格。秋喜看了皺眉,我隻當沒瞧見吧。
學了鎖邊又學縫邊,針法是一樣的,隻是得更細密。這古代的針可不比現代的光亮油滑,縫起來哪有那麼順溜?又要折邊,又要對口,又要縫,忙得我滿頭是汗。
冷不丁針戳上了手背,別問我為什麼戳的是手背,知道我當然就不會戳了。
“啊——”我淒厲厲慘叫。
反正自從我學女紅,這宜秋宮上上下下也熟悉這種叫喚了,一幫沒良心的該幹嘛幹嘛,全然不理會我。
不,不是全部。眼角餘光裏,一個人影疾步上前,姿態裏滿滿的關切。
心頭一暖,忙抬頭。
整個人僵凝。
世上我最不想見的一個人,就這樣又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麵前。心裏恍惚的“喀喇喇”一聲脆響,堆積的堤防又一次崩塌。
竟然這樣輕而易舉。
各種感覺一起湧上來,酸甜苦辣,摻和在一起,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很久,我才想起來這樣坐著是不妥的。於是跪地叩首,口呼萬歲。
他從剛才就定定地看著我,一直不作聲,好像思緒老早飛到九霄雲外去。我隻得俯身在地等著。等到不耐煩,稍稍直起身來看他。
他觸到我的視線,似乎吃了一驚,然後才回過神來。
“咳。”他用一隻拳頭捂著嘴清清喉嚨,“免禮。”
我站起來,規矩地站在一旁。
“朕……”他停下來,好像在猶豫。
奇怪,他現在可以為所欲為了,還有什麼話不可說?
“朕……剛好路過。”
路過?我意外地看看他。他側過身,轉向另外一麵,似在細看院落一側的晚菊。
“你……”他又說一個字停下來。有意思,一陣子不見,他一句話改分兩截說。
“你在繡花?”他看著我丟下的針線。
“不是,妾在縫香囊。”
他很隨意地向我伸手,示意我拿給他看。我隻好遵旨。
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我從眼底的餘光,看見他好似扯了扯嘴角。在笑話我的手藝?笑吧,笑吧。我無所謂地想。
他將針線還給我。
我接過來,繼續低眉順目。
他又在清喉嚨。他到底來幹什麼?一時心血來潮,想起舊人?那麼他已經看過了,可以回去了吧。
終於他停止了咳嗽。
“陳氏,隨朕進來。”他鄭重其事地下了令,率先走進屋裏。
陳氏……陳氏。
我聳了聳肩,將一竄一竄湧到喉嚨口的酸澀強吞回,鎮定地跟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