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拒婚的最初幾日,獨孤皇後對我稍有些冷淡,過後又恢複如初。我心裏感激又愧疚,真心地細致服侍。
獨孤皇後近日精神稍好,雖然下地需要人扶,但可以走動。
看得出楊堅愈來愈眷戀她,這種眷戀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有好幾次,我看著獨孤皇後躺在床上,楊堅坐在她的身邊,握住她的手,兩人的眼角皆含著一絲笑意。陽光靜靜地照著,仿佛獨獨隻為了籠著他們。
心裏便不由得溫馨,過後又感傷。
中秋那日,楊廣和蕭王妃自然來到了仁壽宮。
古人習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拜月自是後宮女子的盛會。早早在花園中設了香案,擺各種供品,吃的用的盡有,還有許多巴掌大的小衣裳、小帽子、小鞋子,連小蓑衣也有,還有一應俱全的小家具,真是可愛。
我是手笨的,不會繡花做衣什麼的,隻得蒸幾碟點心算完。輪到我時,也去上了三柱香。默默地禱告我前世的父母安康,又禱告獨孤皇後能早日康複,最後一個心願……胸口一窒,不由得低下頭。而後又抬頭,看天上的圓月,那般完滿無缺。一時之間,心裏竟亂糟糟的,草草地許了個願便罷。
退到一邊,月下衣香鬢影,琅環輕響,皆是女子的說笑聲。
冷不丁耳畔有人問:“許了什麼願?”
聽見這個聲音,心悠悠地一蕩,似踏實了,又似更不踏實。
我不回頭,隻笑,“怎麼能告訴你?”
怎麼能告訴他,那第三個心願,是身後的阿摩,將來不會做成史書上的隋煬帝。
這好似癡人說夢,但那一瞬間,心裏明明地就冒出來了。果然已糾結得這樣深,竟開始寄望於不可能的事情。
“阿婤,”他極輕地喚我,“隨我來。”
我聽見背後的腳步聲離去,過片刻,也不動聲色地轉身而去。
他在前麵不緊不慢地走著,我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仿佛毫無關係,又似有一根絲線牽著彼此。
他在一個昏暗的牆角裏站定,我走過去。
那角落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婤。”他抱住我。
“你真的瘋掉!你怎麼跑出來的?”我在他懷裏喃喃地說,此刻他分明應該在陪楊堅夫婦共進中秋宴,“我很快也要回皇後那裏去——”
“我知道。”他說,“宴席已經散了。何況隻這麼一會兒,至尊和皇後不會覺察的。”
我舒口氣,放任他的氣息逼進來。
他問:“你思念我嗎?”
我臉埋著,含糊不清地回答:“不。”
“我不信。你一定思念我。”
我笑,“那你還要問?”
“我喜歡聽你說。阿婤,你說給我聽。”
“好。”我說,溫順極了,“我思念你,十分十分地思念你。”
十分十分地肉麻。不過當時不覺得,一般要等過後想起來才起雞皮疙瘩。
我們吻在一起,濕熱的氣息躥流,舌尖不自禁地互相挑逗,從唇齒之間探入,交纏,糾葛。不知身在何時,何地。
總算還有最後一線理智。
“這樣不行。”我咬一下牙,大概咬疼他,聽到他在吸氣。
他“嗯”一聲,放開我一點兒,但手還在我的背上輕輕撫摸,一下又一下的,很舒服。
“阿婤,”他說,“我想到一個權宜之計。”
“什麼?”
他好似很遲疑,過好一會兒才說:“很委屈你,也許我不應該提——”
“說說看吧。”
“下次皇後如果再提起要你嫁給獨孤淩雲,你不要拒絕。”
我先是一驚,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從獨孤楷上奏楊堅關於楊秀不肯交印上路的種種,我就應該意識到,獨孤楷亦是楊廣的親信。
我嫁給獨孤淩雲,不過是一座橋,橋那端的人還是不變。
但……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似替自己悲哀。一時沉默。
“阿婤,你不願意就算了。這主意本來就不好。”楊廣說。他果真沒有為難我的意思,惟因如此,才又讓我覺得,他已費了這麼多心思,為何我就不能稍稍委屈些?
正想著,幾乎要開口答應,忽然眼前一亮。
“誰?”有人喝問,“誰在那裏?!”
燈火下,一簇人齊齊地盯著我們。
“阿摩?!”
我這輩子永不會忘記獨孤皇後驚愕的,難以置信的神情,在慘白的燈光下,仿佛她的整個人瞬息間失去了生氣。
“阿娘!”楊廣驚呼一聲,衝過去。
左右的人一起驚呼,很多隻手同時托住了獨孤皇後墜倒的身影。
“去傳太醫!”最鎮定的人反而是獨孤皇後自己,似在那一瞬間,她已回過神來。
“還有,”她補充,氣息微弱,但不容置疑,“先不準告訴至尊。聽見沒有?!”
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皇後,夜傳太醫,隻怕瞞不住。”郭蘭小心翼翼地說。
獨孤皇後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瞞不住也得給我瞞著!”
“是。”眾人三三兩兩地回答。
郭蘭又加上一句:“若真的有人問起,就說皇後夜來花園走走,本想消食,哪知被一隻山雞驚到了。皇後,這麼說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