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箴從他單獨居住的正房,低頭抬腿步入小屋裏,跟炕上盤腿坐著的弟妹和妹妹們一一打招呼,挨個問尋一遍後,轉身就要出去。“哥,你快去哇,娃娃們早就歆忶地等不上你了,把你那口袋袋裏的錢可捂嚴實!”二老姑依舊要跟她大哥逗一逗。“想掏哇我的錢?門兒也沒!”蔡子箴從身後扔出一句硬氣話。
蔡子箴坐著孫子的車來到為壽宴訂好的飯店。他一入場,年輕人“哄”得一下都圍攏上來,好像他是塊巨大的磁鐵石。建國提前跑來幫忙,看見爺爺來了,慌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兩三步顛到他跟前來。建國生得一副大花眼睛,自然帶著的笑模樣,嘴上能說會道,嗓子也不賴,爺爺蔡子箴坐哪他就往哪擠。耀國、邦國、保國、衛國、興國等堂兄弟,還有蔡玉梅的表侄子、幾個侄女婿都圍在那裏。蔡玉梅大嫂很久沒有在親戚前露麵,隻派她的兩個兒子耀國、邦國和玉梅的大哥蔡瑛玉過來給父親慶壽。
此刻蔡子箴的嗓音更洪亮了,說話聲震得飯店房頂都顫乎乎,一群年輕人嘰嘰喳喳地嚷鬧聲都壓不過他。他有項絕活,年輕人更壓不過他。蔡子箴端坐在建國給他搬來的太師椅上,一群年輕人在他麵前排著隊跟他劃拳,兩三下便輸掉,輸一個走一個,一輪下來他穩如泰山。劃拳的規則是這樣:兩人對峙,每人用手比劃一個數字,嘴裏同時喊出一個數字,得是兩個人比劃的數字之和。這需要非常快速地計算和推測能力,喊錯、喊慢都算輸。“兩五!六六六啊!八匹馬啊!四喜財啊!七……喝!”“七巧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喝!”“哈哈哈!”張平平心癢癢地擠不進去,隻能聽到他們麵紅耳赤地喊聲和哄笑聲——這是家族裏的男人們最興奮的時刻。蔡子箴連盤贏,一回都不失手,年輕人那個不服氣。“大爹,我再跟你來一個!”“大爺爺,咱倆!咱倆!”“就你那相屬,肯定不行,南辰漢當年都不是大舅的對手!”“別胡扯!”有時候蔡子箴會喝斥興奮過頭的年輕人。“大爹的麻架在晉邊也可出名啦……”說起晉邊,蔡子箴的臉色閃過一絲陰霾。
一九五七年,蔡子箴被他爹硬拉回家後八年,他在晉邊娶的老婆“賽三邊”自殺。聽說那女人一頭紮進冰冷的水甕裏,活活把自己悶死。人們說,他離開以後,“賽三邊”一直帶著兩兒子守寡,後來抽開大煙,日子越抽越過不下去。快五十歲時,不得已又嫁了個老男人貼補她的煙錢,可能是她自己覺得羞愧,沒臉見人,還可能是等待多年的壓抑和大煙的作用,用那種方式了結了自己。
人們察覺出蔡子箴臉色不對勁兒,趕緊切換話題,追問他其他的事情,他們對他的一切都好奇,他身上藏著太多不願揭露的秘密。包頭的泰安客棧,曾經住過地下黨員***,現在是文物保護單位,人們聽說蔡子箴和***挺熟,兒孫們問他很多回:“那你老人家是不是也做過地下黨?”但他從不接這樣的話題。
冒失的年輕人攪了局,蔡子箴收斂起興致,走到安排給他的主桌邊坐下來,跟左右兩邊的老親戚們聊起閑天兒。
荷荷姨又在跟大家念叨神田房產的事情,她家原本有幾間平房,院子不大,她和母親被蔡家接到包頭時,安頓給一家親戚先住著,解放後既沒給政府占用,也沒被沒收,還算是她們的家產。她跟母親盤算著,是不是賣掉更合適?租出去一個月才幾十塊錢。大家夥七七八八的出主意,有讓賣的,有讓就這樣收著租吧,多少也是些補貼。
與蔡玉梅結婚以後,張全勝也常常在這個大家族露麵,可他的心性越來越跟這家的氛圍不協調,蔡子箴的光環太大,幾位大兄哥又都能說會道,讓他沒有機會釋放個人光彩。特別是有二兄哥蔡珖玉那樣博古通今的人物,人們除了圍著蔡子箴,就是圍著蔡珖玉,滔滔不絕地蔡珖玉時時占據主講人的地位,他根本插不進去話,即便插進話也可能被當場駁斥。因此,除非不得已,他是不太願意來這邊的,遠不如在自己的小天地裏手舞足蹈地那份自在。來到這邊他的酒量也變得遜色,陝北男人的酒量大嗓門高,酒桌上他總是壓不過他們。唯獨劃拳他能上上手,並且算個不錯的選手,偶爾還能在嶽父蔡子箴那贏上兩把,這使得他的地位被抬高一些,加上小輩兒們甜言蜜語的一番吹捧,算是為他贏回幾分女婿的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