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二章 (十二)(2 / 2)

可四妹妹的光芒沒有感染楊二姊,世界上的光芒好像不屬於她,她活得像一隻謹小慎微的綿羊,一邊吃草一邊豎起耳朵警惕著不期而遇的凶險。她聽得多,說的少,平時沒有什麼事情,就不跟人多過話,隻顧埋頭做事,她不明白的更不會說,而她不明白的確實也太多。綿羊是草原上最溫順的動物,它從不反抗,即便被四蹄捆綁,刀子劃進胸口,戳破心髒,也隻是悶叫一聲倒下。

當一個人被封鎖在世界外圍時,那個世界就是神秘可怕的,楊二姊也想過突破。解放後,楊二姊報名參加掃盲班,她想了解外麵那個巨大陌生的世界。她學習認真勤奮,像她平時幹活一樣,可張世良怕他的女人識字以後不好管束,硬是軟硬兼施地把她拉回去。街道幫助職工家屬解決就業,她報名到賓館當臨時工。在分配給自己的崗位上,楊二姊積極表現,別人七點去,她就六點去,別人七點下班,她就八點下。她把房間打掃地一塵不染,床單被單換洗得幹幹淨淨,她不敢多說一句話,隻是埋頭實幹。賓館的同事們忍不住地勸她:“楊姐,你快歇一歇哇,不用那麼仔細,管幹淨了。”一年後,賓館領導要把她轉成正式國營職工,那樣她就也變成公家人,有自己的工作和工資。這對張世良是很大的威脅,他跑去跟賓館的領導說楊二姊身體不好,不能長期上班,讓領導還是考慮把機會給別人吧,省得給國家添麻煩。又跟楊二姊說賓館的領導他打聽過,一直就不是個好東西,胡搞男女事情。“賓館房間那麼多,他把你堵在裏麵幹壞事,你能對付得了人家?”把她嚇得再不敢去。七幾年的時候,生產資料站響應國家號召創辦家屬廠,五十多歲的楊二姊勤勤懇懇地踩著她的小腳在家屬廠裏工作三年多。為得上先進標兵的獎狀,每天中午跑回來做完飯,自已顧不上吃,拿個饅頭就往廠裏跑。她的吃苦耐勞和做事本分照樣得到大夥的認可,而這時媳婦蔡玉梅開始生孩子,她離開家屬廠,選擇回家照顧孫子。最終,楊二姊也沒有進入“公家”,成為“公家人”,隻能終生倚賴著“公家人”張世良。

於是,她的認知就停留在原來的領域,緊守著她的一畝三分地。她無法理解外麵日新月異的變化,聽不懂新名詞,搞不懂新政策,不知道年輕人都在忙什麼。等著電視播完天氣預報她就走了,不看《射雕英雄傳》,不看《紅樓夢》,不看《西遊記》,不看《渴望》這些她從未見過的人和事,更不看說著中國話的《阿信》、《姿三四郎》。她完全不能明白,現在咋還演上日本人好了,日本還有好人?當她看到電視裏有不可思議的畫麵,就會激動地說:“假的!假的!”她隻看一種故事,跟日本人打仗,她認為電視上演的事情,就這是真的。

張平平和楊二姊,祖孫倆在楊二姊生命的後半場相遇,張平平起初在她心裏曾是“不值錢”的閨女,可卻做了她最好的陪伴。漸漸地,楊二姊不再把張平平當作“將來指不上的女娃”,她不再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有點接受現實的變化,接受自己的孫女不會永遠離開家。

她們在一起的日子深深地刻畫在張平平的記憶中。張平平越是年紀增長,越是能清晰地回憶起她,她好想念她,想給她好多東西:最想給她的是個安穩的世界,讓她不再緊崩,能逗她開懷地笑,她夢想有朝一日帶著她坐上飛機,讓她看看地球到底是如何模樣,省得給她說的時候她就是不信。她曾跟奶奶說,我長大以後要當大學生,去天安門,去世界各地,楊二姊並不知道她說的未來是什麼樣,卻總是附和著她的憧憬。

餘生,楊二姊把生命中所有情和愛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徹徹底底地交給她的兒孫,沒有留下一絲給自己。她不是沒有自己的喜好,她鍾愛節日裏的煙花、八月十五盤子似的圓月、元宵節炫彩的燈會和正月裏熱鬧的高蹺。這是她生命中為數不多的華彩時分,盡管逢年過節才會有,她依然滿懷期待。當她踩著一雙畸形的小腳,抬頭凝望那些在天空中綻放開的絢麗煙花時,必定進入超越現實的美麗幻象中。那一刻,她一定身輕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