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二章 (九)(2 / 2)

“你別鼓搗我!”老娘一把把她推開。

“娘娘,前幾天村口那對日本老婆漢子在咱們村幹甚了?中國話說得挺好聽的。”

“幹甚了,準備量好地方打你呀!”楊老娘胡亂賭氣罵的,她哪知道什麼時候會打仗。前幾天出現在村裏的那對日本男女,惹起村民們一陣瞎議論。人們說是這小日本也真是邪性,跑這麼遠天遠地的,見甚稀罕甚,有用沒用的東西都照得模樣畫下來。逮住老人娃娃問這問那,像是甚也沒見過。

“老大老二,你倆要不再想一想……也不是大大媽媽心狠呀,閨女大了,肯定得出門子了呀,家家不都是這樣?”四妹妹再打岔也沒用,兩個姐姐都盼著和藹的老爹能說句留人的話,看樣子,他這回也是鐵了心的。

“大,托縣在哪了?”楊二姊一雙小腳直立著,悶不作聲地在屋角站了半晌,這是她冒出的第一句話。

“離咱們這一百裏地哇,駕上驢車半天就客了。閨女,以後還能回來了哇,離得又不遠……”楊老爹了解自己的二閨女,她說出來的話,都不是隨便說的。

“他們家給多少錢?”這是第二句。

“說是能給三十塊大洋,二姊兒,大大可不是賣你們啊,從古至今都是載樣的哇。”

二姊又不說話。

任誰的人生不也是未知的?楊老爹和楊老娘是光緒年間生人,楊家姊妹兄弟們於二十世紀初陸續出世,這一家人隻是四億民眾裏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自清末以來,國家正經曆著千年未遇格局之變,人人如末世危卵,誰又能安排誰的命運?如楊二姊這般生而貧賤如草的女孩,性再剛強,又如何能以一已之堅韌抵抗時代呢?

幾年前的秋季,日本侵略軍占據了東北三省的廣袤土地,又步步緊逼,向華北地區侵蝕,國家局勢瞬息萬變,形勢危在旦夕。全國鬧學潮,罷工,反對當權者的各種叛國行徑,抗議政府無能,外省一片亂糟糟。與包頭隔黃河相望的托克托縣,處在蒙古貴族勢力的治轄之下,部分地方權力層與軍閥勢力斡旋的同時,也在與日本軍方勾結,數年間戰火不斷,地方百姓離亂不堪。

從古至今,不論時代如何風雲詭譎,一息尚存的百姓,日子還要依照理想人生去規劃。這一年的張世良還不是張大爺,是位相貌端正義氣風發的小夥子,也沒有一瘸一拐,兩隻大眼炯炯有神。正當談婚論嫁的青春年華,張世良在媒人和父親的陪伴下,穿著灰色斜襟長袍,頭戴狗毛翻在外麵的厚皮帽子,提著三色禮來楊家提親。楊二姊算不得漂亮,張世良家也算不上窮,楊家彩禮要得也不重,三十塊大洋就行,雙方很痛快地訂下親事。

半年後,張家派人來娶親。

一九三六年初春,準格爾旗的太陽和五十年後張平平在沙土坡上曬得太陽一樣,白剌剌的照得人渾身暖融融。送閨女的時候,楊老娘跺著滿地的鞭炮皮嚎啕大哭。說是隻有百十裏路,那是多麼遙遠的路啊,從此可能就是生離死別,閨女嫁出去就由人家擺布,哪裏再有自己說話的分。

“二姊啊,媽媽不舍得你呀,家裏頭數你最勤快呀……這些年裏裏外外,你抵得上個男人哪,你給媽媽做了多少事情啊,嗚嗚嗚......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進了人家的門,就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閨女啊,你個人好好照顧好個兒,幹活別那麼實心眼兒,受氣不要想不開啊……媽呀,老天呀,女人的命呀,我多會想把你們都弄走了?我一個也不想讓走呀,啊,嗚嗚嗚……天底下哪有媽不想要閨女的呀,能咋了,能咋了……我那親親的二閨女呀……嗚嗚嗚……”四十六歲的楊老娘不覺哭倒在黃沙灘上,用手捶打著滿地黃沙,她不想送走這個從小就不聲不響,隻會悶頭幹活的好閨女,去了別人家裏受氣也沒人能看見,女人啊,就得這麼過呀,爹娘把自己嫁到楊家時,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娃娃,可不知道,閨女能不能像自己一樣,遇上個好性子的男人。

楊二姊獨自坐在車棚裏,眼裏緊憋著快要湧出的盈盈熱淚,使勁抿著雙唇,雙手攥成拳頭,悄無聲息地踏上離家遠嫁的路,任憑母親的哭喊聲漸行漸遠。她全身穿著紅衣褲,烏黑油亮的發髻從後盤起,插著一隻穗子直晃的金簪,腳上蹬著三寸金絲繡花彩鳳履,此刻她看起來像位金貴的小姐。身邊放著貼身的包裹,楊老爹和楊老娘給她放進去一把鋼刃剪子,一把兩頭齒子尖利的楠竹蓖梳,針線工具,幾件首飾和一些紙鈔,她要帶著這些東西去給人家當媳婦。楊二姊知道,這一走恐怕難得再回來,她沒有勇氣回頭看爹娘。大灰驢拉著的木頭車輪“吱嘎吱嘎”轉動著,碾壓著滿地的沙蓬蓬草,被壓出汁水的草顏色變得更綠,車輪留下兩條向北的轍痕,載著她奔赴黃河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