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上海,金門飯店。
雲連由經理領著一路穿過大堂,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沒走幾步又停下來,扭頭對身後的高個子青年道:“阿申,你不必跟著了,在樓下等我。”
被喚作阿申的青年腳下一頓。
“老板,這連家來的人……”
“吃個飯而已,不礙事。”雲連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這等著。”
接著上樓拐了幾個彎,經理把人引至走廊盡頭的一間雅室前,轉身立定正欲開口,雲連已經一掀簾子進了屋。
屋裏擺好了酒宴,冷盤熱菜煲湯茶水不分青紅皂白一股腦兒全鋪在台麵上,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屏風前與身後的夥計低語,見雲連進屋立時住口站起身來。
“三少爺……”
雲連卻腳下不停,徑直繞到男人對麵拉了把椅子坐下:“錢管家,真是對不住,我來晚了。”
“哪裏哪裏,少爺不必客氣。”錢祿長麵不改色地坐回到座椅上,邊寒暄邊招呼夥計上酒。
“連翰林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至於別的,我在回信裏應該說的很清楚,連仁君應該已經收到了吧。”
“昨天剛收到,大少爺手頭有現成的宅子,這兩天就可以騰出來。一切按照三少爺的吩咐來辦,有什麼別的要求也盡管可以提出來。”
“沒別的要求。在外煩請叫我聲雲老板,少爺我不愛聽。”雲連屈起右腿踩到椅麵上,兩手十指交叉扣住膝蓋,把整條腿圈在胸前,“連府我可以常去,老頭子的靈堂我也會拜,別的可就管不著了。我有生意要做,去沈陽可不是專程為了認親的。”
這話聽著有些不太友善,錢祿長略覺不安地偷瞄他的臉色,卻發現對方正伸長了胳膊用筷子去夠桌子中央的炒肚片,因為屈起一條腿的緣故姿勢很是別扭。
“我知道,事隔二十多年才來尋你認祖確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雲老板,老爺一定也有他的苦衷……”
“老頭子都歸西了,我還怨他幹什麼?錢管家,我不是在乎那些東西的人。”
酒斟上了,雲連就著老白幹又吃了塊肚片,錢祿長指示夥計把炒肚片換到靠近桌沿的位置,誰知他吃了兩塊又不吃了,轉而去夾桌子另一側的油爆蝦。
六月中的悶熱天氣,雲連卻像模像樣地穿了套深色西裝,隻是西裝不太合身,再加上不怎麼得體的坐姿,不但未顯優雅還反增了一股痞氣。
“如果他生在連家養在連家,就斷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錢祿長看著他默默地想,“造化弄人啊。”
大概實在是覺得熱了,雲連放下筷子把右側褲腿卷了起來,露出半截雪白精瘦的小腿。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當問不當問。”
錢祿長回過神來:“有什麼問題盡管問便是。”
“連翰林德高望重,京雲報社向來受愛國人士追捧,名聲在外。跟連家攀上關係對我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連家能從我身上圖些什麼呢?”雲連麵上帶笑,慢條斯理的口吻使他看上去分外誠懇,“連翰林已死,隻要他大少爺不開口,沒人會揪著尋親一事不放。我同你們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一輩子沒有瓜葛也能活得好好的。連仁君到底是怎麼想的,硬把一個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不成器的弟弟找回去,對他有什麼好處?”
錢祿長咽了口唾沫,一時不知道如何做答。
尋親一事本就十分突兀,連府上下包括兩位少爺在內無一人知曉連老爺在外頭還有一個小兒子。連仁君依著父親給的線索派人一路從奉天尋到天津,又從天津追到上海,終於在連翰林彌留之際找到了雲連,直到現在還不是很相信自己還有這麼個三弟。
雲連見對方沉默不語,咧開嘴又是一笑:“你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問一問罷了。”
他皮膚生得很白,麵孔更是白到沒有血色,偏偏兩顆眼珠子又特別黑,麵無表情的時候像個清秀的男學生,一旦盯上了誰,目光淩厲起來,就顯得有些咄咄逼人。譬如現在,他笑嘻嘻地露著一口白牙,明明沒說什麼狠話,眼神卻陰測測的叫人瘮得慌。
錢祿長也笑著迎上了他的視線:“雖然沒能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麵,但已經找到的血親,沒有不認的道理。老爺留下遺願希望你回連家,做兒子的自然也是希望骨肉相親,兄弟團聚。以前的事老爺不說,我們也無從知曉,但大少爺的心意,相信雲老板日後自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