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草莽》第一章(1 / 3)

“簡光亞”這個名字是簡光亞來龍踞後認的幹媽安慧真給簡光亞取的。

一開始簡光亞叫簡光伢。簡光伢一開始是湖南瓜洲鄉下的一名木匠學徒。簡光伢學木匠是子承父業。

父親簡有財肝癌離世那年,簡光伢十三歲,上中學。在同樣是木匠的祖父資助下簡光伢得以中學畢業。八二年中考簡光伢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取了瓜洲醫專。上中專在那個年代是貧苦農家子弟的首選。那個年代的中專含金量很高,畢業包分配、有編製,吃商品糧,無異於鯉魚跳龍門。

可惜命運那一次並沒有眷顧簡光伢。

就在簡光伢考上中專三個月前,祖父簡萬春犁田的時候不小心被鐵犁鏟傷腳踝。傷口觸目驚心,筋骨全斷,鮮血染紅了腳下大片水田,被發現的時候人已不省人事,抬回家當晚便撒手人寰。導致慘劇發生的罪魁禍首是犁田的牛,那是從親戚家借來的一頭牙口不到兩歲未經調教的半大牛犢。畜生輕佻莽撞,而祖父年邁體衰,人畜配合不當,慘劇便發生了。

簡光伢更大的不幸在於下麵還有一個孿生弟弟簡光仔。簡光仔這年同樣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家裏的條件難以支撐兄弟二人同時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繼模最初提出承擔其中一個孩子的學費,然而這個提議卻遭到了另外兩個舅舅的抵製。另外兩個舅舅的家庭也有困難,他們認為四舅理應優先接濟兄弟,而非姊妹。四舅實在無法照顧到所有窮親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他的這個高尚的提議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失去了四舅這個最後的金主,簡光伢簡光仔兄弟二人必須有一個做出犧牲。族裏長輩一致認為應該讓老二簡光仔回家務農,理由倒也實際,老大簡光伢上完三年中專出來就有鐵飯碗,老二簡光仔即使能考上大學也還要等數年。母親何潤物最後關頭力排眾議,選擇讓老二繼續深造,老大回家務農。

母親何潤物持不同意見的根據是娘家一個知陰陽曉八卦的族兄何繼會早年給簡光伢看過相,說簡光伢是無壽之人。何繼會私下甚至放言,簡光伢若能活過三十,他情願短二十年陽壽。何繼會祖上中過舉人,本人也粗通文墨,在村裏德高望重,他的許多話,大家往往奉為圭臬。因此,何潤物以此為參考決定二個兒子的命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可惡的是,母親何潤物在做出這個決定後沒出三個月,扔下兩子一女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帶著最小的兒子簡光亮改嫁走了。

簡光伢就這樣手忙腳亂做了一家之主。

更殘酷的現實是,這年夏天,在做木匠學徒的第一天,師父簡有山便給簡光伢的職業生涯判了死刑。在師父簡有山眼裏,簡光伢完全不具備成為一個合格木匠的條件。身材矮小、性格羞怯、變態地講衛生,所有這一切都說明簡光伢不是吃百家飯的材料。然而這還不是全部,最關鍵還在於簡光伢幼年時經曆了一場持續多日的感冒發燒。高燒沒有奪去簡光伢的性命,卻損傷了簡光伢的大腦。高燒之後,簡光伢再也無法自由支配自己的表情,臉部表情僵硬,目光像鷹隼一樣隻能凝視前方,同時身體從此失去了平衡感。簡光伢的平衡感之差嚴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永遠無法直線奔跑,永遠無法金雞獨立,即使站在離地半米高的矮牆上也邁不開腿,一邁腿就會摔下來。

可偏偏在九十年代前的湖南鄉下,製作家具從來不是木匠的主業。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築領域,安門窗、架房梁、釘椽皮,等等此類,都是高空作業。一個麵相不討喜同時無法高空作業的木匠,就好比是一個暈血的人做了外科大夫,無疑是入錯了行。要不是自己的親侄子,師父簡有山決不會收簡光伢為徒。即使收下了,簡有山也清楚,這個廢柴將來會跟他叔叔簡有家一樣一輩子也出不了師,永遠都將是一個跟在人家屁股後麵打下手的小工。

簡光伢又隻能學木匠。

簡家是木匠世家,到簡光伢這裏已是第四代。曾祖簡福成八十年前拖兒攜女從山東逃難至瓜嶺,之所以能被當地人接納,就是因為身懷兩門技藝,一是武功高強,能治跌打損傷;二是懂木匠手藝。曾祖簡福成在世的時候對兩門技藝做了明確安排:從山東帶來的長子簡萬福及其後人繼承形意拳,與當地女子簡章氏生的後人則繼承木匠手藝。

簡光伢是簡章氏一支的後人。

倒不是說簡光伢不能學點別的,也可以。隻是學別的手藝需要拜外姓人為師,得支付成本。俗話說學藝三年苦,民間自古有規矩,學藝三年,師父分文不取免費授藝,徒弟不取分文免費給師父做三年牛馬。簡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隨母親改嫁走了的幺弟簡光亮,家裏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簡光仔和一個馬上要上中學的妹妹簡翠萍。學木匠,學徒期間一天的工錢是一塊二(出師後一塊八)。這一塊二都歸簡光伢,因為師父簡有山是嫡親伯父,有義務關照這沒爹沒娘的侄子。一直以來,簡有山對這個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隻求他在作業的時候別傷著自己就OK。

其實簡光伢自己也不願意學木匠。

簡光伢當時真正想學的手藝是獸醫,具體一點就是閹雞剡豬。這門手藝不但速成,一年便能出師,而且輕快,不用下力氣。最妙的是從業成本低廉,一把剖刀、一把剪刀、一把鑷子、一根繡花針,再加上一罐醫用酒精(或者雄黃),便可行走江湖。簡光伢對這門手藝也確實興趣盎然,以往誰家閹雞剡豬,都會湊過去看一陣,幾乎成癮。

可是不行,簡光伢不能學這門手藝。瓜洲當地自古有說法,從事這類“斷子絕孫”手藝的人會折陽壽,家世清白四肢健全者皆不考慮以此為業。

跟簡光伢的境遇對比鮮明的是師父簡有山同期收的另一個徒弟何必。比簡光伢小兩個月的何必是村裏公認的天賦異稟的後生,對任何事都興趣盎然,且能做到極致。學習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長沙師專。跟簡光伢不一樣,何必是主動放棄這次鯉魚跳龍門機會的。父母年過六旬,幾個哥哥已成家另過,家裏還有一個得過腦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給家裏添加負擔,因此也輟學做了學徒。不同的是,學木匠對簡光伢是趕鴨子上架,何必卻是因為興趣。

如果不出意外,未來的簡光伢會是一個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簡有家一樣勉為其難學藝三年,出師即失業,最終不得不放棄本行,改行搞副業,東一鋤頭西一棒子,發現幹什麼都沒有出頭之日,人生慘淡。而何必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像伯父簡有山一樣憑手藝安身。

不過簡光伢並沒有為此感到悲哀,因為他發現,這是一個平等的時代,大家沒辦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貧窮。在這個大背景下,無論成功失敗,其實相差並不大。事實也的確如此,伯父簡有山憑手藝養活了一家,叔叔簡有家瞎折騰也沒讓家小餓死,兩家人的生活並沒有質的區別。簡光伢的願望很單純,隻要平均每個月能有二十塊錢收入,家裏種點糧食養點家禽,日子就能對付著過。

八十年代的瓜洲鄉下,即使是師父簡有山這種從藝幾十年的老師傅,他的手藝其實也不足以安身立命。家家都窮,打家具蓋房子通常隻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兩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這門手藝派不上用場。另外木匠在鄉下是個大眾職業,村村都有三五個七八個,僧多粥少。

學徒之餘,簡光伢是家裏的第一生產力。

家裏分田到戶那年分到了兩畝七分水田一畝三分旱地和四畝林地,隨著父親離世和母親帶著弟弟改嫁,家裏少了三口人,變成了一畝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兩畝八分林地。林地裏種的是油茶樹,收獲分豐年和窮年,可不管豐收欠收,永遠不夠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來的日子菜裏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稱“紅鍋菜”,先不討論“紅鍋菜”味道如何營養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門考驗人的手藝,尤其是在以煎炒為主要烹飪手段的湖南,既要確保把菜炒熟,又要確保菜在鍋裏不燒焦,還要確保菜出鍋後能吃。有句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在湖南的說法是:懶婆娘炒不出紅鍋菜。在早年的湖南鄉下,檢驗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將來是否能成為一個會過日子的婆娘,讓她炒一盤“紅鍋菜”就一目了然。在這方麵,簡光伢是小能手,據吃過他炒的“紅鍋菜”的弟弟妹妹後來回憶,簡光伢炒出來的“紅鍋菜”口味極佳,甚至值得懷念。旱地裏除了種點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紅薯。紅薯是一家人度過年後那幾個月青黃不接的主食。水田種水稻,一年兩季。收完兩季水稻,勤快的簡光伢還會種一季小麥。即使一年收獲三季,也不夠吃,因為缺藥少肥,產量往往不高,上繳完不堪重負的公糧,基本上所剩無幾。青黃不接的幾個月,紅薯便派上了用場。多年後,已經飛黃騰達的簡光伢隻要聽到有人說吃紅薯有各種功效就忍不住想給對方開腸破肚,因為說這話的人絕對是壞了心腸。事實是紅薯飯偶爾吃兩頓還行,儲存了一整個冬天的紅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連續吃上幾天就會讓你懷疑人生,因為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傷腸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餓,身體乏力,沒法幹活。總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裏,地裏一年的長成也隻夠一家人吃喝,還不管飽,更別奢望質量。世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