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廢後(一)(1 / 2)

明月高懸,清輝染地。飛簷鬥拱之上,設在高處屋脊兩端上的一對鴟吻壓熄了長門宮中慘淡的燈火。寂寥的秋風穿廊而過,未曾關閉的玉戶瓊窗,被風撩撥的開闔不定。風搖晃著廊角下金凰口中銜掛的九子鈴,清脆的鈴聲回蕩在鬱比穹崇的殿宇中。

北鬥掛西樓,月光入殿中。

陸婉摒退眾侍,獨倚窗欞。

皇宮不遠,舉目可見。

國法有定,城中的房舍非官邸公侯之府,不得高築。是以憑借長門宮的地勢,她看得清遠處燈火璀璨的長安第一高台。

未央宮,金華台。

低垂的紅綢顏色豔麗,裝飾著飾金碧輝煌的殿宇,愈發顯出天家貴氣。輕紗裁製的明燈光華煜煜,薄如蟬翼的紗罩上,能工巧匠以金粉綴畫的鳳凰栩栩如生。

新後冊立,普天同慶。遠征大捷,天威昭昭。又逢中秋佳節,宵禁解,夜市開,長安城中熙攘熱鬧,也在情理之中。

她聽說了。

新後本為舞女,身份卑微。卻因誕下皇長子,母憑子貴,所以被立了皇後。其弟曹鋒精於騎射,見幸於君,領兵擊匈奴,大獲全勝。

明堂上不滿而立的天子,識人高明。他以高瞻遠矚之姿,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他力排眾議,任用平民出身的曹鋒,領兵迎擊時時南下侵擾的匈奴。朝廷兵分四路,隻有天子執意任命的曹鋒一路獲勝,直逼龍城。

雖四路隻勝其一,但此戰是大夏建國以來抗擊匈奴勝利的第一戰,他拉開了夏國大破胡虜的序幕。

他會是名留青史的明君,即將開創遠邁高祖的功績。他逐漸擺脫了外祖母的影響,真正的大權在握,是說一不二的君王。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戴著溫文爾雅的麵具,一直跟在她身後,對她的無理取鬧聽之任之的小孩。

蕭瑟的秋風中,有依稀可聞的,劈裏啪啦炮仗聲。

她抬起頭,見有絢爛的焰火自深邃的蒼穹炸開,刹那間釋放的光芒,遠勝遙遠浩渺的星辰。五顏六色的焰火給沉寂的天空帶來了人間的喧鬧。長安城中萬民和樂,家家團圓,大街小巷走過無數攜手約白頭的有情人,連頭頂高懸明月也是皎潔無缺的一輪。

清淚流過似雪的香腮,至頸已然微涼。

陸婉起身,素白的裙裾在映著如水月華的木板上遊移。她輕輕抬腳,踏上矮墩,拽了拽掛在雕飾著鳳紋的文杏木橫梁上的三尺白綾,緩緩閉上雙眼。

她眉目間往日的驕矜自傲,早已隨著退居長門宮中的歲月流逝。如花美貌本應抵不過逝水流年,但時光在這方麵,卻不曾虧待過她。流風回雪之姿仍在,隻是曾經顧盼生輝的琥珀色瑞鳳眼中的光,已經滅了。

那人用一紙詔書,斷去她所思;用此生不複見,斷去她所念;用今日長安城中的通明的燈和璀璨的焰,斷去她所想。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卻始終不肯和她行夫妻之實。哪怕寥寥數夜歇在一榻之上,他也和衣而眠。這數十年,他自以為了解她,可他真的知自己所思所念所想?

“晏珩……”

陸婉決然地踢開腳下的木墩,沒有掙紮。氣息逐漸不繼,她像是回到那年失足落水,奄奄一息之際。

恍惚間,那一向端方自持的少年慌了神,縱身一躍。“噗通”一聲,水花四濺。他已是儲君,卻絲毫不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忌諱,向自己遊來……

意識開始模糊,眼前依舊是空蕩蕩的宮室,和灑在地上的清冷月光。她的少年,沒有來……

椒房殿內,赤色裙擺上張揚的金鳳尾頹然曳地。她領著椒房殿內新來的宮婢和內監,跪在大殿中央。屈膝在那人最信任的宦官黃吉腳下,聽他對她荒謬的行為下最後的通碟。

寥寥數語,卻字字錐心。

黃吉是那人身邊最年輕的宦官,聲音朗潤,不似年老的太監那般尖酸,也沒有他那般冷冽。但詔書的內容自唇紅齒白的黃吉口中念出,落在耳畔,卻似他親口說出般無情。

“皇後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臣妾接旨,謝主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綽約燈火下,聽著黃吉繪聲繪色、一字不落的描述,年青的帝王鋒利而深邃的眉眼間,是一片黯然。

“陸主子接旨後神色淡然,而後依規矩出殿麵南叩了,奴才看不出別的情緒……”黃吉跪在禦案前,恭敬地低頭回稟。

廢後詔書已下,皇後娘娘這個稱呼是肯定不能叫了。他捏不準陛下的心思,隻能斟酌著這樣喊。

好在陛下並沒有怪罪,他大著膽子出聲詢問:“奴才現下是否應吩咐有司即刻張榜,昭告天下,請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