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的夥伴都隨著大雁回家了,我留下來守屋子。回去找誰?北京早就沒有了我的家。屋裏四處透風,每晚我要蓋上三床被子,可還是抵不住寒冷的侵襲。
在這冰冷的世界中,我變了,變得冷漠,變得怪癖,一切情感都變得扭曲了。
可我不感到寂寞,我還有娜塔莎的那雙眼睛。
一個風雪彌漫的晚上,郵遞員給我送來一份北京監獄拍來的電報:
“李北平,你父病危,速回。”
是爸爸的消息!整整五年了,我到處打聽他的下落,無一音信。現在終於得到了他的消息,卻又是這樣令人絕望。
我匆匆鎖上集體戶的門,頂著風雪向四十裏外的火車站走去,懷裏隻揣著娜塔莎的“眼睛”。
一所遠郊的監獄醫院,放著八張病床的病室盡頭躺著一位佝僂如柴的老人,那就是身患癌症的爸爸。他正睡著,旁邊一個同獄的穿著蘭棉衣的中年人在看護他,見我來了,便起身離去。
爸爸已完全不是過去的形象了,花白的頭發,沉陷的眼睛,突兀的顴骨完全改變了他的容顏;緊閉的嘴角下垂著,將他昔日樂觀豁達的性格消失殆盡;憂愁、鬱悶、委屈、不解、痛苦、憤怒、焦躁……人類一切低沉的情緒都在這張垂死的臉上顯示了出來。
爸爸生命的燭光正在與狂風搏鬥著。
我靜靜地望著他,童年、少年時的情景一幕幕地在眼前閃現著……
爸爸醒時,天已黑了。他看見我,疲憊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
“接到電報了?”聲音很弱。
“嗯。”我點點頭。
“我一直在爭取見你一麵,這個願望沒落空。”
他伸直手,想抬起胳膊摸摸我,但沒有力量抬起來。我拿起他幹枯的手,放在了我的臉上。他滿足地笑了,深情地望著我,像要把這五年該對我的愛都給我似的。
“爸爸沒有東西招待你,隻有吊瓶裏的葡萄糖。”
他還在逗我笑,就像我童年時一樣。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酸,將臉貼在了他的手上:“爸爸,世界上我隻要你……除了你……我什麼也不要!”我失聲地痛哭著。
病房裏的人都在看著我們父子。
“不,平平,爸爸不好……你……你要和爸爸劃清界線。”爸爸痛苦地說。
我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用力地搖著頭:“爸爸是好人。”
爸爸無神的眼睛霍然睜大了,眸子放出了光彩,他的全部生命似乎都集中到這個微小的光點上,將我的心都照得清澈了。
“爸爸欺騙過你。”他緩慢地說,閃光的黑眸中帶著更大的希冀。
爸爸的話震懾了我的心。他在向我懺悔!
不,懺悔的應該是我。哦,人類的感情恐怕沒有比理解更崇高的了,動亂,使我理解了爸爸的一切。
“爸爸沒有錯,是我害了爸爸。”我的聲音顫抖著。
爸爸一定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我對他真誠、無怨、悔恨的心,他的眼睛濕潤了。
“娜塔莎會給你來信的,會的。”他小聲地說,生怕別人聽見,臉上含著慈祥的笑容,就像我兒時看到的一樣。爸爸終於說出了他心底的話,為了這句話,他忍受了多少感情的折磨。
我忘情地趴在了爸爸的身上。
心靈的冰終於溶釋了。
第二天清晨,爸爸安靜地隨媽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