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喧鬧的北京似乎再也不會有一塊靜謐的地方,每天八十萬人擁進這座古城,出差、旅遊、打工,打工、旅遊、出差,公園裏是摩肩擦背的人,商店裏是擠歪了櫃台的人,汽車上是吵罵不停的人,市區的噪音一下子升高了三十分貝。
可這裏仍很靜。
法國梧桐那碩大的樹冠和繁茂的肥葉搭起了高高的蔭棚,使整個街道顯得幽靜而清爽。灰色的鏤花磚牆因時光的流逝而變的暗淡。鑄花的鐵門原是白色的,現在塗上了綠。大門緊閉著,右邊的小門啟開了一半。門內是一個很寬大的庭院,庭院正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噴水池,池中有一條白色鯉魚,張著嘴,做著吐水的樣子,可沒有水噴出。
我凝望著那雕塑得很粗糙的鯉魚,漸漸地眼中的映象變了,變成了一尊白色的裸體女神,細潤滑膩的肌膚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緞綿似的光,豐滿的乳房聳立著,像是在召喚著生命。池中的水光反射在女神俏美的臉上,閃閃的,就像水銀潑灑的飾物,將她裝扮得高貴而素雅。
這聖潔的裸體!我忍不住要去撫mo她。可摸不到,她沒了。
“你在幹什麼?”走來一位警察,聲音不高,卻很嚴厲地問。
我沒回答,看著那雕塑的魚。
“你在幹什麼?”他又問,身子幾乎貼在了我的身上。
我淡淡地看著他,伸出右手指著那鐵門,仍沒開口。
警察犀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像要看出我有什麼不軌之圖。
“你在這裏張望一個小時了,要幹什麼?”他壓著火問。
“回憶。”
“回憶什麼?”
“童年。”
“童年?”在他的心中我已成了一名間諜嫌疑犯。“您是做什麼的?”
我將名片遞給他。職業:作家。
他立刻變得溫和起來:“噢,是您。我讀過您的書,”
“謝謝。”
“想進去看看嗎?我可以給您聯係。”他很誠懇地說。
我注意起他來,才發現他是那樣年輕,一張娃娃的臉上滿是生活的問號。我搖了搖頭:
“謝謝,不用了。隻是,你知道那水池中原來的雕像哪裏去了嗎?”
年輕警察的眼裏露出很懊悔的光:“您說的是那個裸體像?砸了,*中砸了。……那時我還小……您就是為了看它?那可真是個藝術品啊。”
其實,我早料到了。
“謝謝。”
放學後,我玩到很晚才回家。媽媽沒讓我吃飯,便叫我換上節日的衣裳。
“爸爸,幹什麼去?”我費力地穿上小皮鞋問。
“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有點兒發蒙,擓著腦袋想。
“老師沒說?”
噢,我想起來了,街上掛滿了紅旗。“是十月革命節!”我喊道。
爸爸笑了:“安德烈叔叔正在等你呢。”
安德烈是爸爸的蘇聯朋友,肥胖的肚子像座山,拍他的肚子是我們見麵的第一個節目。
一輛華沙牌轎車將我們拉到一座機關大院時,夜幕已經落下。
大門旁掛著“中蘇友好協會”的牌子,門楣上吊著兩盞紅燈籠。庭院內的建築和樹木掛滿了串串彩燈,迷離的燈光下,各種膚色的人在相互交談著。
爸爸將我和媽媽帶到噴水池邊,我拘束地轉過身,去看池中彩燈的倒影。平靜的水麵將燈光收到自己的懷裏,恍恍惚惚的。我突然發覺,五彩繽紛的光點中竟有一尊女子的像!好奇地抬起頭,果真,在水霧的包圍中佇立著一個白色的裸女,一隻臂膀很美地伸到腦後,另一隻放在胸前,美麗的麵龐透著一絲微笑,窈窕的身體在水光的映襯下變幻著各種顏色,就像神話中的仙女,聖潔地站在我的麵前。我幼小的心底禁不住湧流出崇拜的情感。
“你好啊,平平。”身後傳來一聲生硬的中國話。
是安德烈叔叔。胖胖的臉上發著鋥亮的紅光,活像一隻“衛星“級的來杭雞。我就喜歡他這樣。他抓住我的右手,在他的大肚子上拍了拍,然後哈哈地笑起來。
“沒吃飯吧?”他問。
我看看爸爸,爸爸做了個可以的手勢,於是,我點了點頭。安德烈叔叔喚來一輛餐車,車上擺著點心和飲料。
“喜歡吃什麼,自己拿吧。”
我挑了一盤蛋卷,仍去看那尊令我崇拜的女人雕像。
“平平,喜歡嗎?”安德烈叔叔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指著池中的雕像問。
我咂著奶油,點點頭:“這個阿姨真美。”
安德烈叔叔放聲笑起來:“阿姨?哈,阿姨!這是什麼阿姨喲,這是美神,古羅馬神話中的美神。”
“美神?”
“是的,美神維納斯。”
“沒有比她再美的阿姨了嗎?”
“沒有了,人類的一切美都在她的身上。”
她就是美的化身!我更加崇敬地望著她。五彩的燈光在她的頭上漸漸地化成了一圈神聖的光環,被噴泉托著,似乎就要向天上飛去。
院的南麵響起了歡快的華爾茲舞曲。大人們領我到了舞池邊後,安德烈叔叔便邀請媽媽下了舞池。媽媽的身段很美,一個接一個的狐步像一個又一個旋轉的水渦浮現在舞池中。隻是安德烈叔叔的肚子太大,跳起來像隻熊,我看著不舒服,尤其是將媽媽摟得那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