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一普通的書生,客居在這深山的野廟裏讀書。
其實他並不求功名,隻是求安靜。
他遇見狐狸,是在野廟後的一方高崖上,當時狐狸變化成一少年,正抱膝坐在崖邊的一棵老鬆下發呆。他便也坐到老鬆下,陪著它一起發呆。
當然,他初始並不知道自己陪伴的是一隻狐狸。
後來他一回頭,發現少年不見了,原地卻多了一隻毛發蓬鬆的尖嘴小獸,方才知曉自己恐怕是遇狐了。不過他沒有慌張和害怕,依舊如常地坐著,直坐到狐狸先耐不住寂寞離去,他才懶洋洋地起身回野廟。
此後他再去高崖,便常遇到狐狸。
多半的時候,狐狸都是本相,偶爾化身為沉默的少年模樣。但不管是本相還是少年模樣,狐狸一般都會坐在高崖邊,長久地眺望遠方。
他從不幹擾狐狸的遠眺,也不裝模作樣地假裝無視。他微妙地保持著一種建立在禮貌之上的好奇,慢慢接近並觀察著狐狸。
大約一個月後的某一天,他同往常一樣默默地關注著狐狸,狐狸卻突然開口,問了他一句話。
狐狸問他:“山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這是一個蠻難回答的問題,他先是一愣,然後想了一會,才緩緩地告訴狐狸:“那裏有一座巨大的城池,城池的名字叫做紅塵,城池裏有無數的人,這些人各司其職,有的耕田種地,有的紡織桑麻,除此之外,亦有販夫走卒、官宦權貴、書生佳人、遊俠浪子充斥其間,彼此糾纏不休。他們的聚散離合、恩怨悲歡令這座城池一直充滿著活力……”
“令一座城池充滿著活力?”狐狸有些不解。
“就像那座山中小廟活在早晚的晨鍾暮鼓聲裏。”他指著遠處高崖下隱約半露出斜簷一角,其餘部分都深藏在一片翠綠山林中的野廟,笑著向狐狸解釋。
人與人之間說了第一句話就容易說第二句話,人與狐狸也不例外。接下來的日子裏,狐狸與他的對話漸漸越來越多。
他知道了這隻狐狸原來隻是一隻小狐狸,才剛剛學會幻化成人,因為道行尚淺,維持不了多久。所以第一天他遇到它時,它一會兒就變回了原形。
這隻小狐狸還十分渴望出山走進山外的紅塵浮世,並且它渴望的理由與別的狐狸們都不一樣,不是源自於對人群的溫暖和好奇,而是源自一種歸家的莫名情緒。因為它總覺得自己身體內住著的應該是一個人類的靈魂,自己前世一定是人,投錯了胎才成為這山林裏的一隻狐狸。
不過它糟糕的變化之術,抑製了它出山的欲望,除非它想很快地就變成貴婦人們身上的一襲皮衣,或者一件毛茸茸的圍脖。
他對狐狸的怪異想法嗤之以鼻,由於對山林的熱愛,他有時還覺得自己前世或許是一隻狐狸呢,但這又能如何呢?既然生而為人,就老老實實地做人吧。
反之,既然生而為狐狸,就老老實實地做一隻狐狸,最多努力做一隻非常像人的狐狸精。
不過這點想法上的不同,並不妨礙他和狐狸成為不錯的朋友。
甚至當他離開山林,回歸塵世的時候,還鄭重地向一路依依送別的狐狸承諾,有空就會回來看望它,同時告訴它更多的、關於山外麵的事情,以慰藉狐狸對人世間的渴望。
此後他也確實做到自己的承諾,每年都會進山去看看狐狸,陪它在高崖上坐坐。
直到後來狐狸的幻化之術終於練成,狐狸如願以償地混跡入人群中後,他們方才慢慢斷了聯係。
他最後一次看見狐狸,是在自己八十歲大壽的那天。當時他正坐在堂上和賀壽的眾人應酬,突然管家遞上來一幅畫,說是一位少年送的壽禮。他展開畫卷,隻見上麵畫的是一座高崖,高崖頂端蒼勁地斜伸出一棵老鬆,老鬆下有一人一狐並肩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