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輕快, 多像一句假意嗔怪的抱怨。
顏不聞看著溫知禮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晦暗不明的視線若隱若現於反光的鏡片之下,他一如往常的姿態優雅,神色如常, 可卻讓她莫名的心底微微發澀。
焦黑朽敗的寂寥廢墟成了他身後醒目的背景, 溫知禮那一瞬似覆了陳年霜雪般的神情, 好像隻是顏不聞的短暫幻覺,她再度凝視他,得到的卻是隻有能化去薄冰的溫和笑顏。
顏不聞藏去那抹突兀的違和感, 認定大抵真的是她看錯了。
“抱歉知禮, 臨時發生了點事情, 讓你久等了。”
“以後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你可以直接同我開口。”
“就當是我向久等的你賠罪了。”
她不知道少年什麼時候到的,也不知道他在某個角落站了多久, 更不會知道, 他其實就坦蕩地站在火場的不遠處, 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一寸寸收緊擁抱著其他人的雙手。
她不會知道的。
溫知禮站直了挺拔的身軀,低著頭目光清淺地注視顏不聞, 他搖了搖頭,多靠近了一步。
“沒關係, 我都看到了。”
“你抱著原放, 他好像哭得很傷心的樣子。”
“我本來想過去, 但”
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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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知禮三點半的時候,就已經出現在約定地點了。
他原先為了避開太陽, 而站在樹影重重的街道旁。
可沒一會兒,他又重歸於天光之下,任由白皙的肌膚慢慢被曬出粉紅。
清雋爾雅的高挑少年獨自一人安靜地站立於街邊, 路過的人不由得都放慢了腳步,紛紛多留了幾分驚豔的目光於他身上,但來來往往人潮不斷,就是沒人敢鼓起勇氣上前求得一個聯係方式。
無非是他過分漂亮的眼眸太冷淡了,那琉璃瞳裏空蕩蕩,裝不進任何東西,疏離得很。
這時原爸路過,認出了有過幾麵之緣的溫知禮,熱情地同他打了個招呼。
溫知禮眸裏刻意泛起潤色,禮貌回話。
聊了幾句之後,溫知禮就看著原爸慢悠悠地向燒烤店裏走去,待了沒一會兒,又從後門出來,一頭鑽進了小巷裏消失不見。
他沒有在意,可就分散了注意力那麼兩三分鍾,燒烤店竟是毫無預兆地燃起大火。
那火燒得烈極,映紅了半邊天際。
溫知禮平靜地看著過往行人突然變得慌不擇路,紛紛逃竄遠離,而有人哭喪著臉,顫抖著聲音同電話那頭的消防員描述著具體的位置,焦躁又急切,大概隻是期望著這場災難傷害的人能夠少一點。
他像個局外人,從容閑適地站著,看著。
直到原放拔腿往火場瘋了般地衝去。
溫知禮歪了歪腦袋,突然想起原爸曾在幾分鍾前進過燒烤店,如今看原放這癲狂的姿態,九成九是誤會了。
他手插著口袋,冷眼看了會,而後才抬腳準備去阻止原放的自殺行為。
一句話而已,不費力,且對他百利而無一害。
但有道身影比他更快,高揚的馬尾好似就近在眼前,拂過溫知禮靜如死水的心,癢癢的。
他欲要開口,但顏不聞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朝原放奔赴而去。
溫知禮腳步立刻停滯下,連帶著下意識綻開的清潤笑容都斂了回去。
他就這樣沉默地看著顏不聞堅定地奔過去,隻思慮那麼一刻,而後便滿目心疼地將原放納入懷裏。
溫知禮有意換了個位置,好讓他更清晰地去捕捉顏不聞的神情。
他看到她沉穩輕柔地拍撫著原放的的背,熟悉的張揚明豔在頃刻間悉數化為隱忍的溫柔。
溫知禮那時忍不住出了神,他覺得這個神情如此熟悉。
又覺得那麼陌生。
這令人動容的關心,不似給予顏不問的那般坦然深厚,可卻又多了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憐惜。
憐惜到可以忍受少年滾燙的淚濡濕她潔白的衣衫,憐惜到腰肢都快被折斷了,卻生生強忍著疼,輕聲細語地去安慰始作俑者。
但那明明是無關緊要的人,不是嗎?
她為什麼要對原放這麼耐心。
溫知禮開始有點分不清,原放和顏不問各從顏不聞身上得到的東西,有什麼區別。
他昨日還想得極為透徹,顏不聞給予顏不問的關懷與疼愛,不論原因是什麼,總之他也想要。
被深切如海的關愛包圍,一定很快樂。
可他又不能全要,畢竟親緣關係,不是他能斬斷的。
不過如今出現在眼前的另一番景象,那心疼哀切的眼神,交織纏綿的雙手,緊密相貼的肌膚,細膩溫暖的話語,也好誘人。
他也好想要。
不對,應該是更想要。
溫知禮的指腹輕輕摩挲過殷紅的唇,他的耳畔是刺耳的尖叫和悲慘的哀嚎,眾人同哀的景象之下,他清透雙眸中納入的卻隻有那對相擁的人,甚至想的也隻是——
顏不聞的懷抱,是不是又香又軟。
倏地,溫知禮垂眸笑了。
若說最初相遇,他將那多年來的執念認出,完全出於本能的刻意吸引,不過是為了靠近她,償還她。
可後來的相見,被強行加以關懷的溫知禮,嚐到了甜頭。
獨善其身很好,但擁有來自他人的某種情感羈絆,錦上添花也不錯。
再然後,也就是現在。
他藏得極深,幾乎無跡可尋的搶奪欲,竟是被一個擁抱,一個眼神給引出了。
溫知禮舔了舔幹澀的唇,心尖竟興奮地微顫了起來。
他勾著唇想起前段日子隨口指導原放做的那些,比如每天要不間斷發消息,凡事隻要有她在身邊,都要以她的感受為先,而運動會那次演技蹩腳的撩衣擦汗,也是他教給原放的,一個吸引目光但不止吸引一道目光的小手段。
雖然溫知禮開始懷有別樣心思,但日後他依然會盡他所能地幫助原放。
至於如何幫助。
他也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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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知禮眉目含笑,但那點笑意卻隱隱透露著牽強。
他屈身逐漸靠近顏不聞,眼底的光明明暗暗。
“我本來想過去的,但”
但他還沒說完,顏不聞卻是如避洪水猛獸般,朝後驚退半步。
溫知禮眸光一沉,垂下鴉黑睫羽僵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他好像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微勾的眼尾泛起昳麗嫣紅。
沉默在二人之間彌漫,被迫陷入被動的溫知禮難堪地撇過頭去,抿起嘴唇連連後退,二人之間所隔,如天埑。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顏不聞感受到他驟然低迷的氣息,才堪堪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好事。
她退半步的動作沒有任何排斥他的原因,隻不過是因為一身粘膩汗水,想必她身上的氣味並不會好聞到哪裏去,所以顏不聞不想讓溫知禮靠得太近。
他是個就算察覺到不對勁,也會顧及到別人的顏麵強忍著不說出來的人,顏不聞不想讓他的鼻子平白遭了罪。
“不聞姐不用解釋,我明白。”
“我下次一定不會越了界離你太近,剛才讓你感到為難了,對不起。”
溫知禮將顏不聞的道歉堵了回去,不給她開口解釋的機會,他匆匆將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胡亂搪塞了個借口試圖掩蓋過去。
可惜了顏不聞不是個好糊弄的人,溫知禮越是不想聽到真話,她就越是得說給他聽,否則誤會來猜測去,麻煩事將會越堆越高,日後被壓垮了,後悔都來不及。
她看了眼溫知禮靜靜垂落在身側的手,纖細的手腕好像兩根指節就能將之圈住。
顏不聞忍了忍沒去牽他,畢竟眼前這人並不是她那個生了氣就要人哄的傻弟弟。
他們不一樣。
“知禮你聽我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後退不是不想你靠近我,更不是嫌棄你,我隻是因為身上汗味重,不想你聞到,所以才退開。”
“是我太大意了,你別多想。”
理虧的人畢竟是顏不聞,因而和溫知禮說話的時候,她無法避免地將語氣放得輕極了,甚至還不自覺地帶上了點低哄的意味。
立身於同齡人中的溫知禮,在他人眼裏可能確實已經足夠成熟穩重了,但在顏不聞麵前,他隻是個和顏不問他們一般大的孩子而已。
無論眼前人是原放還是他,陪著顏不問一路磕磕絆絆長大至今的顏不聞,總是下意識地會對他們多一點耐心。
顏不聞的解釋,在溫知禮的意料之中,卻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不斷思考著多種可能性的大腦短暫地停滯了一瞬,溫知禮抬手推了推下滑的眼鏡,終於願意重新去正視顏不聞。
“嗯,我知道了。”
“不聞姐我們走吧,已經快到我和醫生提前預約好的時間了。”
他不再提這件事,同時也將顏不聞因來遲而給出的承諾忽略,溫知禮好像恢複了以往好脾氣的模樣,臉上已經尋不到半點方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