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1
距上次的不歡而散,已過去半年,他終於肯再次踏足她的宮殿。
這半年,他主動出手,加速剪除太師虞謙和與太後虞婉的在朝勢力,最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痛恨的虞家及其黨羽一舉扳倒。
而她虞扶蘇,本是虞家的女兒,太師虞謙和是她的生父,皇太後虞婉,則是她的親姑母。
她,亦是他的皇後,一個他根本不情願迎娶冊立的皇後,不被他喜愛自在情理之中。
虞扶蘇記得很清楚,那是丁戊蛇年十二月十七,即夙熙五年的一個寒冬。
是夜,北風卷地,深雪埋膝。
…
雖則殿外風雪交加,可他一路行來,似乎心情還不錯。她欲屈膝下拜,被他伸手一攔。
“不必行禮。”他道。
她挪開一步,堅持挺著馬上要臨盆的孕腹跪了下去。
“陛下,罪妾有事相求。”
上方久未有回聲,在她不安之際,卻見他修指解開身上的厚裘衣,徑直往她身後的圓桌拋去。
“殿中為何這樣冷,連盆炭火也不生?”他微蹙眉心,答非所問。
虞扶蘇感受到擦過頭頂的濕氣,不覺一凜,忙請罪起身,拿起床上一張天鵝絨小方毯,遞到他麵前。
他看著那絨毯,卻並不接。
虞扶蘇猜不出他的心思,隻是恍然想起方才的匆匆一瞥,他原本色澤豐麗此刻卻隱泛青紫的唇色,無奈地捏緊了手中方毯。
她也不打算隱瞞,輕聲說了一句,“是長公主。”
是長公主厭惡她,故意磋磨和刁難。
“昭華。”他口中念著這兩字,果然話頭一轉。
對於昭華長公主這個一母雙生的親姐,他向來不去嗬責她。
“哦,你方才有何事要說?”靜默須臾,他張口問道。
“罪妾想……”
“慢著。”他忽而出聲打斷,瑰麗無暇的麵容此刻微繃著,墨色幽涼的瞳仁將她盯緊了。
接道:“仔細掂量清楚了再開口,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浪費唇舌。”
虞扶蘇心中有數,低首道:“罪妾不是要替父兄求情,是為幾位嫂嫂和小侄女,她們都是女流,妨礙危害不到陛下什麼。陛下可否網開一麵,放她們去當個農婦也好?”
她一徑說完,絞緊手指靜靜等他定奪。
時間點滴流過,隻聽得一聲嗬笑,他尾音悠揚道了個“好”字。
“幾個女人的生死於朕的確毫無意義,朕可以放過虞家的女眷們。”
虞扶蘇不可置信地抬頭,驀然撞入他流光瀲灩的眼眸,眼尾勻開一抹柔嬈的薄紅,其下針尖一點據說與他母妃一模一樣的朱痣,豔色奪人。
眼前絕色晃得她心口為之一滯。
他這容貌,應當有七八分承襲自他的母妃,那個傳說中美得天地失色,“鬱子淵花”為之競相開放的容妃娘娘。
也是姑母一口一個賤婢,鬥了許多年,恨了許多年的後宮敵手。姑母討厭容妃,自然仇恨容妃所出的陛下,常在她麵前嘲諷陛下是男/娼優伶之流的長相,庸俗之色,難登雅堂。
她自是不認同姑母的,陛下雖生得豐姿冶容,卻也天然矜貴,威儀棣棣不可侵犯。姑母所言,成見太深,實屬偏頗。
可明知虞家與陛下齟齬難消,她夾在中間,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鬥的你死我活卻無能為力,這樣深的無奈和痛心又有誰會懂呢?
思及此,虞扶蘇不禁哀從中來。
可他並沒有給她過多感慨的時間,接下的幾句話,霎時令她如墜冰窖。
“朕可以饒恕虞家任何一個女人,除了虞婉,隻要你答應朕一個要求,朕就如你所願。”
她直覺他的要求將令她抉擇萬難,因而僵硬發問:“是什麼?”
他兩掌一擊,便有內官俯首送進一個雕漆木盤,而後迅速悄聲退了下去。
他手指漆盤中的玉壺,字字道:“這壺酒,朕要你親自端給虞婉。”
“為何要我……?”虞扶蘇倒退兩步,“陛下,她是我的親姑母1
他垂首,居高臨下逼緊她,“虞扶蘇,朕偏要你去!你肯與不肯?”
她在他眼中流波下終於找到了暗埋的恨火,由幽暗中點燃,怒焰直燒到人心靈深處,他這樣恨著她們。
仿佛剛剛他臉上那抹極絢然的笑意也有了很好的解釋,那有些期待的神色,勾翹的弧度恰好的菱唇,無不透露著嘲弄和看戲的意味。
心口揪揪的疼著,她生母早逝,把姑母當作自己的親娘,姑母無子女,也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這杯酒由她送出,無異於剜人皮肉,殺人還要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