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淡金色的屏障,突然出現在戲台邊緣,將那一百零八顆念珠盡數擋了下來。
念珠失了力,滾落在地上,玉泓睜開眼,見到遍地的念珠,回首看向了身後。
阿黎手中玉筆輕轉,抬臂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被忽視在一旁,做個背景,的確不是阿黎的風格。本來是想弄明白事情原委,隻不過這和尚一心要消滅那花妖,她再不出手攔一攔,怕是要追去鬼界才能知曉了。
杜江月也抬起頭來,看向那被她蠱惑而來的黑衣女子,她本是要殺了她的,如今竟被她所救,心中驚訝,卻也是慚愧。
“這位施主,為何出手阻攔?”玉泓不解地看著阿黎。
伸了個懶腰,阿黎身上的酸疼勁兒少了些,腦中想著如何唬走這個和尚,“我乃天界仙人,此次下凡,便是為了將這花妖捉拿,以正道罰之,還其孽債。”邊說著還邊暗自施法,引清風卷起花瓣,圍繞在自己身邊。
一手何夕起筆,金色筆跡行走如遊龍,並在下一刻化作一條金光閃耀的巨龍,於玉泓和杜江月身邊飛過,最後纏繞在阿黎身上,發出一聲怒吼,而後伴隨著飛揚的花瓣,瞬間潰散作點點星光,消失不見。
杜江月驚愣住,玉泓也作吃驚之色,被兩人那般注視著,阿黎隻覺有些飄飄然,裝腔作勢嚇唬人的感覺還不錯~
“玉泓小師傅心係人間安康,本仙甚是欣賞,隻不過這花妖還需還其孽債,便還請小師傅將她交與我處置。”阿黎裝夠了,便幾步向前,瞧著那和尚說道。
玉泓聞言沉默了片刻,終還是一手伸出,散落滿地的念珠便如同受召,紛紛飛回他的手上,再度化作珠串,“仙人下凡為人間降下福祉,貧僧不敢有違,既是如此,那這花妖便交由仙人處置,貧僧告辭。”起身微微頷首,他倒也並未因那仙人身份而有失態,說完了話,便轉身離去了。
直至玉泓的身影消失,阿黎才飛身而起,站在了戲台之上,看著滿地破碎的杜鵑花瓣,“你是杜鵑花妖?”
“不錯,小女杜江月,正是修行數百年的杜鵑花妖。”杜江月自然清楚,憑她如今的模樣,是絲毫無法與麵前這仙人抵抗的,“隻是不知,月娘做了何種天理不容的滔天惡行,竟令得仙人親自下凡殺我?”說著,便淒苦地笑了出來。
“我倒欲先問,你為何要攝人魂魄,又為何守著這凡人的屍身?”阿黎終於看清了木棺中那人的模樣,一身書生打扮,眉清目秀。
杜江月低頭看著棺中的書生,眉眼瞬間便柔和起來,“為了我的江郎……”
“仙人可願,聽月娘講一個故事?”
都喜歡講故事,阿黎好像總是聽人講故事。
杜江月是花妖,杜鵑花妖,初入人間,她愛上了人間戲曲,便入了戲園,唱曲為樂。因天資聰慧、聲若珠玉,又生得極美,很快便紅極一時,多少人豪擲千金隻為聽她一曲,可惜身為妖族,驕傲令她根本不將區區凡人放在眼中。
心悅於她的凡人無數,她都瞧不上,卻也攔不住他們總愛惹自己的麻煩。
三年前的一日,磬昘國皇城——朝酈城的百花戲園,她一曲畢,一位執著於她的大官家二公子,將剛下台的她攔住,並舉止輕薄,調戲於她。
堂內眾多人看著,皆是畏懼於大官勢力,就算憐惜她,也不敢輕舉妄動。而當著諸多凡人的麵,她也不能直接施術將那浪蕩公子趕走,正想著該如何脫身,一白衣書生卻站了出來。
那書生站在她麵前,將她護在了身後,“付公子,眾目睽睽之下輕薄良家女子,可不是君子所為。”
杜江月略有驚訝地看著麵前人的背影,其他權貴公子尚且畏懼付公子,這小小的平民書生,卻敢站出來伸張正義,不知是該說他勇敢還是愚蠢。
“本少爺想做的事,還沒人敢說不對。”貴為付家二公子的付而岱,自小被嬌縱慣了,仗著其父付步啟乃朝廷大官,便在這城中是橫行霸道,“今日本少爺心情不錯,給你個機會,跪下磕個頭認錯,趕緊滾,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與你計較。”
付而岱帶著幾分酒意,自覺這書生一定會知難而退,便又向他身後的杜江月伸出了手,卻不料那白衣書生移了一步,再度擋住了他,“你找死!給我上!”他頓時便惱了,揮手示意身後的小廝,小廝們得了指令,立即上前抓住了書生,將他按在地上拳腳相加。
讀書之人體弱,無力抵抗,隻得蜷縮在地上,盡量讓自己少受些傷。杜江月看著,也不阻止,付而岱也趁機又湊了上來,輕佻地伸手想要將她摟進懷裏。
秀眉微蹙,杜江月極度厭惡這紈絝公子,剛欲出手,卻見他突然止住腳步,惱怒地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腳。杜江月也順著看去,驚訝地見到那柔弱書生竟奮力伸出了手,抓住付而岱的腳腕,不再令他向前。
“放手!”付而岱用力想要掙脫,書生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死死抓著不鬆手,挨著小廝們的拳腳也不吭一聲。
看客們議論紛紛,戲園的戲曲也隻得停下,半刻後,一青衫男子自二樓走下,衣擺勾勒水墨,三千青絲蒼白如雪,清秀麵容亦是泛著蒼白,“何人在我百花戲園鬧事?”他展開手中折扇,看向戲台邊的幾人。
杜江月抬頭看那人,便微微頷首示意,那人正是這百花戲園的老板易楓宸,平日裏並不露麵,今日倒是稀罕。
“你是何人?”付而岱暫且令手下小廝停手,上下打量著易楓宸,那一頭白發奇異的很,不過他橫行霸道慣了,又怎會怕。
“原來是付二公子,小生是這百花戲園的老板。”易楓宸看著付而岱,折扇輕搖,“二公子可知,在百花戲園鬧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這小小戲園的老板,有什麼能耐?”付而岱嗤笑,隻以為他是在說大話,“本公子看上你這戲園的姑娘,是你的榮幸,今日就是要將她帶走,你能如何?”
“看來付二公子,是執意要挑釁我百花戲園了?”易楓宸神色依舊平靜,絲毫沒有懼怕這官家公子的模樣。
“本公子不光要帶走你這戲園的姑娘,還要將你這戲台子砸了!”付而岱就那麼撂下了狠話。
突然,一管事模樣的老者,自戲園外匆匆而來,站在了付而岱身旁,見到這場麵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二公子,老爺聽聞公子來了百花戲園,特地要我來囑咐二公子,萬萬不可於百花戲園鬧事啊。”
“什麼?”付而岱頓時生了火氣,他方才誇下海口,要砸了這戲台,如今,向來寵著自己的親爹都不準,叫他麵子往哪擱,“這小小一個戲園子,有什麼好稀罕的,爹他老糊塗了吧?今日本公子還就是要砸了這場子!”
“逆子!”一道帶著滄桑的怒吼,自戲園門口響起,隻見一身穿官袍的老者匆匆走了進來,到付而岱的麵前,一巴掌打在了他的頭上,“我就知道你要鬧出事來,膽子大了,連爹的話都敢不聽了是嗎?!”
“爹……”一開始囂張跋扈的付而岱,頓時便老實了。
那官袍老者,便是身為磬昘國大丞相的付步啟,而如今,這百官之首竟惶恐地看著台階上,那白發的青年人,言語之中都透露著尊敬,“易老板,小兒被我慣壞了,不懂禮數,衝撞了易老板,老夫代他賠罪,還望易老板大人不計小人過,莫怪罪於他。”
易楓宸輕笑,合起了手中折扇,“既然付大人如此說,那小生便不再與二公子計較,便請付大人將令郎帶回去,以後莫要再來我百花戲園便好。”隨後,便轉身上樓去了。
“老夫明白。”付步啟忙不迭地應到,知道易楓宸這是下了逐客令,眾目睽睽之下明明是駁他的麵子,但他卻是鬆了口氣,匆忙帶著付而岱離開了。
戲園中的諸位看客,都被這一幕驚得一愣一愣的,著實不明白這戲園老板是什麼身份,竟連大丞相都畢恭畢敬地對待?
難不成是那位九五至尊?可也不對啊,沒聽說過皇帝是白發,而且應是四二之齡,也不該如此年輕。
這會兒,戲台上雖重新唱開了曲兒,台下卻無人有心思聽了,紛紛都因方才之事交頭接耳,胡亂猜測起來。
杜江月也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老板竟那般神秘,令人捉摸不透。但她此時也無心思去細想了,小廝們跟著付而岱走後,那書生便倒在地上,一身白衣都被踩汙,隱約可見臉上手上青紫的痕跡。
“你可是傻?”杜江月看著那書生,心中微微有些動容,手無縛雞之力還要強出頭保護她,這書生倒與其他凡人不同,“明明不管便好了,非要站出來,被傷成如此模樣。”
書生聞言,撐著雙臂使了使力,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渾身都是傷,疼的他倒吸涼氣,但還是看著麵前的杜江月,雙頰泛起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生,不願見杜姑娘被人欺負,想保護姑娘,不自覺地就衝出來了。”
看清了書生原本清秀的麵容,青一塊紫一塊的模樣,杜江月忍不住笑出了聲,“你不管,我也不會有事。”
“小生情急之中也未想太多,不知這戲園老板這般厲害。”書生發覺自己衣衫淩亂,慌忙整了整,“杜姑娘無事便好,小生儀容不整,還是先告退了。”說著便瘸著腳步欲離開。
“公子請留步。”杜江月笑著叫住了他,“承蒙公子搭救,月娘不勝感激,還請讓月娘醫了公子的傷,以為報恩。”
“杜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區區小傷回家修養兩日便好。”書生連忙擺手。
“公子莫不是嫌棄月娘?”杜江月倒是覺得他分外有趣,“若是不報了公子恩請,月娘心中難安,必會夜夜難寐,還請公子隨我來吧。”
書生又害羞地撓了撓頭,思慮片刻後還是跟了上去,看著麵前杜江月的背影,心中有些歡喜。
早在第一次在戲園見到她,他便一見鍾情了,隻是家境貧寒,不敢言說,隻借著給戲園抄曲兒,才有機會日日見到她。
但離她如此之近,還是第一次,今日他也不知何處來的勇氣,將她護在了身後,麵對那朝酈城的紈絝公子也未有半分退縮,隻是想著絕對不能讓杜姑娘受了欺負。
穿過後台,杜江月一直帶著書生走入後院,進了一處房間,那正是杜江月的房間。
杜江月取了幾瓶藥酒,讓書生在桌邊坐下,便用幹淨的棉布在藥酒中沾濕,抬首輕柔地擦拭在書生臉上的傷處。
書生隻覺一股馥鬱花香迎麵而來,混入他的鼻息,將整個胸口都占領。杜江月妝容未去,正愈顯嬌媚,眉眼如畫、唇若丹朱,而今這原本隻能遠遠看上一眼的芳容,與自己僅有咫尺之隔,氣息吞吐間糾纏在一起,他頓時心跳如密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