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剛一落腳,迎麵看見懸崖邊有個漆黑的背影,孤獨而立,衣袂在冷風中飄飄而飛,說不出的寂寥,他的聲音隨著獵獵風聲響起:
“墨雪之亂,我與江泊寧同來不逢山,就在此地,他向我坦白一切,要與我決一死戰。”
梅玄楨不喜歡遭到逼問,也覺得是時機解開這段疑團,所以先開口講述起來,他講故事一向沒頭沒尾,所幸陸襄和龍堯聽得明白,兩人沒有打斷他,安靜聽他說。
“我很意外,又不那麼意外,我的心情僅僅隻是意外而已,心念電轉之間,我想給他一個機會,倘若他與我共同殺盡靖元司,那麼既往不咎。”
他的語氣始終平靜:“他拒絕得十分果斷,可惜的是,靖元司早將他劃入墨梅雪刃,此時要連同他一起斬草除根,我笑他無所歸,他說他無所退。”
“最後,他終究對我動了手,前三招我沒有還手,不為別的,隻是我不想打而已,我並不在乎凡塵俗事,但終究要給我的同僚們一個交代,所以我重重打傷他,並且永不將他驅逐,他隻有受夠世間苦,才可以去九泉之下與昔日同僚相見。”
他平淡的話音消散後,山巔陷入了靜默,隻有風聲鶴唳不停,陸襄和龍堯等待了一陣子,見他不再開口,這才確定,他的話講完了,想不到苦苦追尋的真相,到頭來就這寥寥幾筆。
陸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驚世大魔頭竟對老爹如此包容,不,與其說包容,不如說他不在乎世間的是非對錯,在他眼裏,萬事隻有他願不願意的區別,所以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也是個重情重義的性情中人。
或許他與老爹真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吧,所以在最後時刻,就算被老爹打成重傷,他都不願還手,陸襄總算稍微明白這不可思議之事,按捺不住,從袖子裏取出老爹寫的《墨梅》詩稿:“我爹寫了一首詩給你,我家那塊匾又是怎麼回事?”
一陣疾風呼嘯而過,把詩稿劃到了梅玄楨手中,他看了一眼,然後放手,讓這頁單薄的宣紙在冷風中飄零,落下山崖。
“我之過往而已,與你們晚輩無關,沒必要凡事都問清楚。”
“呃……”陸襄知道,隻要他不願意說的,無論怎樣問都是徒勞,這話也有道理,陸襄不再問了,這時龍堯在一旁說道:“你說受苦,所以你十幾年來,一直讓黃羽衣給江泊寧醫治,就是為了讓他活著受苦。”
龍堯早已發覺此事,江泊寧的傷勢,倘若沒有定期得到醫療,他斷不能活到如今,醫館又都不願給他施治,陸家更不敢管他,陸襄平時采的草藥哪裏起得到作用,那麼就隻有梅玄楨。
陸襄聽到這話,不免一驚,驚的是自己從來沒有察覺到,此時一想,理應如此,不過她並不完全同意龍堯的說法,因為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裏。
她此時終於想明白心中最深的疑團——為什麼梅玄楨要煞費苦心讓她查這件他知道的事,因為他想要這真相大白於世,想讓江泊寧從此光明於世,所以引導他的女兒去掃除一切障礙。
他知道,如果直接將江泊寧驅逐出墨梅雪刃,一旦他失去這層保護,就會死於朝廷的迫害,隻要他一天還是墨梅,經曆過墨雪之亂的朝廷就不敢動他。
那怎樣給他清白呢?最好讓朝廷不再追究他,並且除去所有想要陷害他的人,因此他把龍堯也誆進來,引出墨雪之亂,同時發生程宗和溫綸之死,將所有矛頭都指向程靜忠。
他料定龍堯為了給溫綸報仇,同時也保住萬工閣,一定會選擇先幫助皇帝奪權,再滅靖元司,而皇帝為了得到可用之兵,必會赦免江泊寧,他用這一石二鳥之計,果真是煞費苦心。
他之所以選擇在十幾年後,才給江泊寧清白,原因正如龍堯所說的,他必須要給墨梅雪刃所有人一個交代,不得不讓江泊寧受十幾年的苦。
看似紛亂的局麵,從始至終都在梅玄楨的掌握中,他並不入局,隻是手持棋子,居高臨下地操控棋局裏的一切,他才是最大的幕後主謀,而他所做的一切,僅僅隻是為了還江泊寧一個清白。
陸襄想到此處,不禁側過頭看看身旁的龍堯,他的臉孔仍然沒有表情,直到這時,陸襄才明白他為何無法接受自己,說到底,溫綸的死和老爹總有關係,因果報應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
事到如今,一句話都不必再多說了,要說的話,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離別之期已到,陸襄即便萬般不情願,也不得不接受,她深吸一口氣,往前踏出一步,叫道:“梅伯伯。”
這個稱呼讓梅玄楨和龍堯都吃了一驚,一個側過頭看她,一個轉過身看她,在兩雙驚愕的目光注視之下,陸襄的容顏綻出粲然的笑靨:“梅伯伯,謝謝你,你送我的生辰禮物,我很喜歡。”
——讓江泊寧從此浩然光明地活在世上,才是梅玄楨在竹屋裏送給陸襄的十五歲生辰賀禮,他歸還扇子定風波,便是此意。
梅玄楨沉默了一下,方淡淡回道:“那就好。”沉沉的夜霧掩蓋之下,他清俊的容顏似乎有一縷淡淡的微笑。
水霧又模糊了陸襄的眼睛,但她臉上的笑靨依然燦爛,她揮了揮手,朗聲道:“我回家了,有緣再見。”
梅玄楨微微點頭。
陸襄不敢轉過頭去看龍堯,她知道如果此時不看,今後就沒有機會再相見了,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勇氣,她的拳頭緊緊握住,指甲都嵌入肉中,最後她深吸一口氣,取出紅繩索遞過去,麵朝著遠處漆黑的雲天,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