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曼枝望著江雲照, 他看上去像是被震懾到了一般,呆坐在原地沒有動,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人工的雨水還在不停地往下落, 濕透的衣服布料黏上皮膚, 胃裏反上來那塊麵包的餿味,與此同時垃圾堆裏隱約的腐臭味也開始在陰冷潮濕的環境下發酵。
黎曼枝在開始給江雲照講戲之後,為了催動情緒, 一些過往的記憶片段被她從腦海深處調了出來。
昏暗的合租房、漏水發黴的天花板、堆積的泡麵桶、貼著牆角竄過的蟲鼠、工作一天後疲憊的身軀,不熟的室友在隔壁和男友大聲吵架。
手機裏積攢了無數條未讀的信息,不是家人的擔憂, 而是咒罵她沒有良心,丟下一家人去大城市快活。
她縮在床上, 捂著肚子忍受因為連續吃了半個月泡麵而湧上來的反胃感。那時的黎曼枝甚至連流眼淚自憐的精力都沒有, 因為她的大腦還在計算著要打幾份工才能湊出下個季度的房租。
往前走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往回退是那個要把她吞噬的家。
她是一片沒有根的浮萍, 被風卷著不知要去往何處。
第一次試鏡的時候, 那個大導誇讚過黎曼枝:“雖然你的技巧很笨拙,但你的情緒卻是最到位的。”
試鏡當天導演給的劇本是妃子臨死前的片段。
她沒有學過演戲, 這個機會很重要, 然而她卻在念台詞的時候錯了字, 連帶著接下來一段的表演都變得不流暢。
黎曼枝知道自己出了紕漏,越演越慌。
她仿佛看見了生命裏好不容易出現的一道曙光又要破滅,那個陰濕的合租房,那些被泡發的廉價方便麵, 父親在電話裏狠毒的咒罵聲……她又要回到那個黑暗的深淵中去。
在表演最後,黎曼枝轉身看向鏡頭時,她眼中流露出了自己都沒察覺的絕望和頹靡。
這樣的絕望和頹靡出現在她漂亮的臉上, 有一種奇異而動人的美感。
她因此得到了那個角色。
苦難成為了她飾演反派時調動情緒的催化劑。
隻需要回憶起那過往的一切,屬於反派的絕望的、陰暗的、悲劇性的情感就會在她身上出現。
她在銀幕上的美生而帶著反派的色彩,是與積極、明亮毫不相關,是因為絕望頹靡而產生的妖異。
五年過去,她已經學會了很多表演的技巧,學會了怎樣在鏡頭前把某一種回憶的情緒包裝成另一種情感的模樣。然而,在偶爾無法催發情緒的時候,她還是會選擇觸碰到最深處的傷口,用陣痛來激發表演的靈感。
這是一種自我消耗,每次出戲後她都需要用大量的精力穩固心神,讓自己從那種泥沼似的情緒裏走出去。
黎曼枝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往遠處看,看到雨幕之外的攝像機,以及圍在一旁的工作人員。
心底的負麵情緒湧出後就很難立刻消解,此時她需要離開這個容易勾起回憶的地方,回到屬於現在的她所在的、溫暖幹燥的環境裏去。
她從那一片垃圾堆裏站起來,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臉。
江雲照還在看著她,神情不辨悲喜,而她卻沒有再和他對視。
她是一個好老師,能夠身體力行地教他演戲。
然而作為一個合格的戀人,她不該把這些因為表演而產生的後遺症般的負麵情緒吐露給他。
黎曼枝走下來,路過江雲照的時候留下一句“你照這個來揣摩吧”。
她和姚導說過,徑直離開了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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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間的門關上,黎曼枝快步走到馬桶前跪下,終於吐了出來。
她早上沒有吃多少東西,此時嘔出來的多是酸水,從食道到口腔一片火辣辣的疼。像是身體打開了一個宣泄的口子,那些壓抑的、沉重的情緒也隨著嘔吐排出去了許多,當一切情緒排盡,剩下的是空蕩蕩的一具軀殼。
吐了一會兒,黎曼枝擦著嘴起身,摸索著走到淋浴間打開花灑,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先在傾瀉下來的熱水裏站了半天。
源源不斷的暖意彌漫開,終於將身上冰冷而泛著腐朽氣息的味道驅散。
黎曼枝這才有了力氣脫衣服,擦洗著自己的身體。
她將將沐浴露揉出泡沫塗在身上,香氣將身上沾染的難聞氣味抹去。
她又變回了光鮮亮麗的女明星黎曼枝。
洗完後她在鏡子前吹頭發,看到鏡子裏自己麵無表情的臉。
皮膚白皙頭發烏黑,一點點細紋在鏡前燈的光裏模糊,漂亮的五官因為沒有表情而顯出油畫一般的靜態美。
她才二十五歲,骨相也好,不容易老,素顏之下甚至還顯小。她的演技好,也沒有走靠臉吃飯的流量路線,就算再過幾年也依舊有戲拍。
然而她的心卻老得很快。
即使她可以花錢用美容抹去外表上生活打磨過的痕跡,卻無法讓被現實戳得千瘡百孔的心重回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