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我曾兩次從溫哥華飛回國內,一次是在春夏之際,父親病重,我陪同母親回來探望;還有一次是在12月初一,已是深冬,我回國處理工作上的事務。
B城地處大陸北部,這個時節,天氣本就嚴寒,前幾天新一輪冷空氣南下,剛下過的大雪未來得及全部消融,這幾日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我讓司機將我送到醫院,下了車,未往前走上幾步,就看到父親一行人從大門口出來。
阿姨拿著換洗的衣服走在最前麵,父親坐在輪椅裏由身後的婦人推著,身邊的司機負責給兩人打傘。走在最後麵的是薑離,他正要加快步子,上前將父親從輪椅抱到車裏。
這太過溫馨的一幕,像要融化這滿天大雪一般,隻是雪下的太過濃密,眼睛一刺,募地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一痛,就生生停在十幾米開外。
我沒辦法又想回到車裏,可是剛準備鑽進去,就被發現了。
“何曦?真的是你。可巧,你父親剛才還念叨著你呢。”父親身後那婦人開口。
無奈,轉身,我點點頭,撣了撣肩膀上的雪。
父親見到我先是很意外,隨即臉上的笑容淡淡散開,他問我好,又說:“小曦,你回國了,工作不忙?”
我說:“還好,您還好嗎?”
他說:“挺好的。”
他旁邊的婦人又解釋說:“你父親之前胃不太舒服,小手術,就沒有告訴你。”
我點頭,觸到薑離的目光,又躲開。
他看著我的眼睛卻不帶任何一點感情,我便假裝沒看見。
她說:“我們要先回家,你要過來坐坐嗎?”
“不了......需要幫什麼忙嗎?”
“沒關係。”
父親看了看我:“既然都回來了,一起吃個飯?”
我看到他毛氈帽下露出的鬢間白發,算是默認了。
我覺得就那樣幹站著也不好,既然幫不上什麼忙,就幫著開一下車門吧。送父親上車,關好車門,薑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繞我的身後,不由分說地揪住我的衣袖往他身邊拽,讓我跟他上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薑離自己有開車出來,他似乎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坐在他旁邊的我,又似乎想了很久才願意和我說話。
“幾天了。”
“不告訴家裏?”
“有事忙。”
“今天怎麼突然想起來......看爸爸。”
“路過。”
“帶著家裏的司機?”
“不然,走路?”
“何曦,你多少歲了?”
我才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他問的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他果然有些生氣,“何曦,這麼大怎麼還跟小孩似的,跟哥哥多說一句話會死?”
“我感冒了。”我答非所問。
他聽得出來我的鼻音很重,確認我沒有說謊,歎了口氣。“到家的時候我看看,我給你開點藥吧。”
我說好,他沒有再說什麼。
我知道讓薑離深感無力的方法很簡單,這樣的情況不是第一次出現,就像陷入死局的對弈,招招不想吃虧,又招招不想讓對方受損。通常是這一方進一步,那一方也進一步,這一方退一步,那一方也退一步。沒有輸贏,沒有硝煙,是漫長的拉鋸戰,相較於精力的耗損,最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我與母親,他與父親,我們的關係,像許多這樣半路離異的家庭,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輩子的時間去磨合,也許破散。
薑離和我都清楚,目前這種和平意味著什麼,所以誰都沒有試著去打破。
但是當我抬頭,餘光裏再一次看著那人給父親碗中夾菜,頓時味如嚼蠟,這頓飯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理智上認為這當然是再正常不過了,尋常夫妻不都恩愛如此,情感上卻做不到說服自己,想她那位置到了今天原本就屬於我的母親,就無法說服我自己到底要留在這裏,留在這裏做什麼?扮演一個女兒的角色,然後融入他們一家三口之中,仿佛我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嗎?
這不是我第一次那樣認真地打量她。年輕時她是很美的女子,老來風韻猶存,性格溫和無害,又甘願為家庭奉獻,是男人大概都會喜歡的類型。當然如果用身份來代表她的話,她是這裏的女主人,是我父親現任的妻子,是薑離的生身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