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麼歌賦?或有:
—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隻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以妖傳州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唯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隻好寄情於寫作成名。
“說什麼聰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坦白骨,今宵紅細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幹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麼不同?盡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答美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很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隻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製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驅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布,“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麼呢?我一點都不知道,隻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拚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凶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靠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裏,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賭,喚許什麼……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拚命地阻攔。好不容易屏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麼?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麼多次的輪回,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麼朝代了?”
“不曉得呀。”
“啼,別管這些閑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我們不喜歡這一“朝代”,索性隱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實說,做蛇就有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麵對不願意麵對的,連懶惰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間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麼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增,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麼‘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麼?”
“你既背得那麼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婉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迫究了。從今後我要她隻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鍾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妹妹——”
“哈丁’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爆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