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驚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貞麵前,擋住盂缽。他說:“求師傅放過娘子!”
“我不打算殺她,我來收她吧,免她危害眾生,迷惑施主。你讓開!”
在這絕望的關頭,我顧不得自尊了,我竟也跪下來,向一個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懇:“求你…放過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棄:“師傅,何必苦苦相逼?我們河水不犯井水,請高抬貴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詞色,狠心若此。
素貞見一切無效,狗急跳牆,便奮力一彈,向法海撲將過來。圖謀一線生機。法海見狀,向許仙暴喝:“許仙,貧僧要合缽收妖,若你攔阻,把你一並攝入,同歸於盡!”
許仙一聽,震動一下。
法海怒喝:“還不退來我身畔!”
說著,那盂缽低了幾寸,往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端的厲害——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見許仙,抱頭飛竄退過一旁。那麼快,那麼無情,那麼可笑。
他不肯。
素貞失去保護,身處劣勢。
看著抽身而退的許仙,動彈不得。隻有雙眸,閃著不知是愛是恨,似懂非懂——如果從頭再來,她會不會開始呢?也許她正憶念著煙雨西湖的初遇,演變至今日的曲折離奇,一一在意料之外。
……他竟臨崖勒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萬念俱灰,反有從未試過的從容。
雙眸光彩漸漸地,漸漸地淡了,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隻對我道:“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她長挹到地。
“師傅,我甘願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素貞複了原形,白蛇靜定做一堆兒,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盂缽,拿到雷峰塔前。
我無限傷痛,渾身緊張,心顫肉跳,理智盡失,心中燃著最猛烈的恨意,雙目盡露殺機。
不假思索,提劍直刺許仙。直刺下去!
——溫熱冒泡的血泉,飛撲至我臉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裏馬上噴射出鮮血。濺得一頭一麵。
許仙不可置信的,猶豫不決的表情,僵住了。他連痛苦都來不及。我太用力了——渾身氣力無處可用,遂集中於仇殺上。怎麼會怎麼會?但,我把他幹掉了。
許仙幾乎立刻死去,瀕死,他有淒絕之美麗,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種“即種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豔,人性的光輝。
我把劍扯出來。
我笑了,啊!我終於堅決地把一切了斷。
我殺給你看!
笑聲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蕩,在水麵反射,在柳間鼠竄,直衝這暑天的蒼穹。
一切都過去了。斷角的獨角獸,失去靈魂的生命。玉樹瓊枝化作塵煙。
什麼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我兀自冷冷地笑著。
到了最後,這個人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了,他終會化為血汙膿汁,滲入九泉。
——我殺給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隻挑釁地對峙著。
他完成了壯舉。
白蛇被封壓在塔下了。
他閉目,合什:“西湖水幹,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那些溫柔誓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原來因為幼稚!
——但,為什麼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好事,甚至不準他們自欺。
我與他對峙著。
你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豔豔的姑娘。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心死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雷峰塔始建於吳越,原是吳越王錢弘俶計劃建造的十三層磚塔,以藏八萬四千卷佛經,亦為其寵妃黃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稱它黃妃塔,如今亦囚著一個得子的女人。不過,二者的命運相去極遠。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素貞不該遇上許仙,我不該遇上他,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
都是這法海,我不該,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為一個女人,我小氣記恨,他可以打我殺我,決不可以如此地鄙視我拒絕我棄我如敝履。
我恨他——我動用了與愛一般等量的氣力去憎恨一個叫我無從下手的一籌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上騰。
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永遠的秘密。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請高抬貴手”,真窩囊!我慘敗了。
人的心最複雜,複雜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變成一種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都是空虛。
目下,他理應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來收。
法海站在那兒,不動如山。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他心裏想著什麼?我不知道。
“鋃鐺”一聲,盂缽扔下了。他急速地、傲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轉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條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掛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這就是男人?”
他走了。
空餘我麵對殘局——也許,也許他是知道的。
殘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遠。
事情結束,如夜裏一更,晨間怨艾。
他沒有收我。
我孑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惟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亭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鍾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布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隻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麼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回下去,又有些什麼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倩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隻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隻不過不恒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麼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於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