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書生自辯:

“我正在觀想觀音的樣子嘛。”

一張白紙攤開在他跟前:

“你‘寫樣’時想著萬花樓的巧雲和飛煙不就成了嗎?”

“庸脂俗粉,又怎能傳世?”

雖看不清他麵目,但見他不願下筆的堅持。終而作罷: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後也不用來了。”工人嘲笑著,“你心比天高又有什麼用?工作都做不長,還是回到家中藥店當跑腿吧,哪有飛黃騰達?”

書生默默地離去。

燈光映照他的側麵,看不清切。

瀕行,他想找回剛才的詩篇。

但遍尋不獲。

天際落下片片,如雪絮亂飛。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轉過麵來,素貞在暗處瞧個正著,臉色一紅。

書生拍起無端的落花,有點詫異。

我見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終於走了。

她也不理會我。原來早已把團起的詩篇,細意攤開,貼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麵的文墨。旁若無人。

素貞暈陶陶地回家轉。

不知我倆過處,青白妖氣衝天不散。

一個瞎子忽地駐足,用力嗅吸。

我倆與之擦身而過。

第二天,起個絕早。

算準時辰,一觸即發。

已是清明時節,但早上起來,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貞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給。她的臉被春色戴紅,眼睛是美麗而饑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為了“深入民間”,不再在湖邊堤畔漫遊了。我們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並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銀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似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眾信念經,孝子賢孫燒鏡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

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位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隻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聽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麵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見,見他別了和尚,離寺道起閑賺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池。“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郝:“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麼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幹年道行的澀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麼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回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

“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岸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麵。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作龍爭虎鬥,看誰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峽”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會計念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傘。

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勞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傳惜的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布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

“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並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出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好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裏,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麼?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

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隻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通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見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噯噯,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隻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麵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於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麼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隻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為人,一半因為色。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聽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麼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