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反應有些緩慢了。
於是接下來他們麵對兩個選擇:其一是直接以現場的軍隊彈壓接下來的一切……
不久之後,他們試圖以軍法處置鍾二貴,以息民憤,而鍾二貴麵對滿街的辱罵,撞死在了路邊的一根柱子上。
這是東南朝廷在振興三年的這個夏天麵對的第一個政治災難。
此後數日,福建各地因賑災而引起的軍民衝突、各式喊冤便接踵而來,事情真真假假、應接不暇……
……
四月二十五,下午,台風帶來雨已經暫時的平息,整個福州城內仍是狼藉的一片。
進入皇宮側麵議事的偏殿時,李光看見胡銓、周佩、聞人不二、成舟海等人都已經在了,皇帝君武坐在上頭——這是他召集比較信任的人開的一個小會——看到他似乎是因為熬夜而顯得氣色不好的麵容時,李光心中微微的歎了口氣。
這位陛下喜愛少壯派、受西南的影響極大,因此對朝堂上的老儒不太親近,但以帝王而論,實在是極為刻苦、極為用心,也極有仁德的君王,比之先前武朝的數名皇帝,都更有為君父的擔當。隻可惜,他接下權力的環境,實在是太過艱難了。
如果他接掌的是景翰朝的江山——甚至於建朔帝早早地退位——如今的武朝,恐怕都會有一個不一樣的麵貌吧。
他如此在心中歎息,至於殿內眾人所談論的,自然也就是最近各地傳來的軍民衝突的各種告狀了。過不多時,君武問到他關於此事的看法,李光坦言:“此事,乃是福建各地宗族自朝廷去年清丈土地、厘清賦稅起,便積累的怨氣反撲,臣知道,經過整編後,如今各方軍隊違紀之事已然大減,隻是去年,軍方違紀,各地大族不言,今年軍方不違紀,各地大族栽贓、無事找事……”
“而此事,真正的危害在於,若是處理不好,我方民心、軍心,恐有盡失之虞……”
李光等儒臣,先前所憂慮的,事實上也正是各種陰謀和意外的出現……
側殿之中,又議論了許久,散會之時,已安排了任務,胡銓與李光一道出去。事實上,對於在福建之時皇帝的過於激進,他們已有過多次的勸誡,此時,年輕一些的胡銓也是沉默許久,歎了口氣:“陛下不易啊……”
李光點了點頭:“做好自己的事吧。”
……
稍大一些的會議暫時的散了,旁人皆離開之後,周佩方才在殿內與君武說起更為緊要的事情:“……庫裏的銀子,現在隻剩下二十多萬兩,按照先前的商議,是考慮軍費能不能節一點,但鍾二貴死後,軍心也有些浮動,又得靠他們救災,還要預防之後事情的惡化,看來軍餉是不能拖了……”
君武坐在椅子上,失神了片刻,隨後才搖了搖頭:“不允許軍隊擾民,前提就是發足了餉。軍餉不能少。”
周佩點點頭:“從臨安帶出來的東西,早已發賣殆盡,私庫是早就空了,我想想辦法,看還能去哪裏拆挪一些。”
“……去年出去的船隊,皇姐你說今年能不能早些回來?”
“說過許多遍了,早快怕也是下半年了。”
“說不定船隊體恤朕的辛苦,能夠早些……”
周佩沒有說話,君武隨後自嘲地笑了笑,過得一陣,道:“皇姐,鍾二貴是誰害的,下頭查到了嗎?”
“如今已經不是鍾二貴這一件事能找補回來的了。”周佩提醒他,“如今整個福建,至少有四五處在鬧呢。”
“但是昨日下午,嶽家的銀瓶姑娘入宮找朕哭訴……不,哪裏是哭訴啊,是來罵朕的,鍾二貴是挖礦的窮苦人,戰場上英勇,戰場下爽直,哪個百姓有難,他時常會出手幫忙,真正的好人……就是這樣的好人、好兵,當著所有人的麵,被逼死了……”
“嶽姑娘也找了我……”
“是吧。”君武歎了口氣,“歸根結底是朕的錯,尊王攘夷,是教出了一些忠心於朝廷,也為大家著想的人,可終究是經驗太淺,行事太迫。原本遇上再大的事情也該按規矩來,好好查好好審,怎麼能為了平息民怨就當場處理呢……我啊,想到鍾二貴臨死時的心情,心裏便痛,我恨不得……”
他咬牙舉起拳頭來,隨後,緩緩地砸到桌子上,無力的憤懣。周佩看了他一陣。
“說到底,是我們低估了曹金龍、蒲信圭這幫人的手段,本以為他們隻能依靠些宗族鄉紳的勢力,在山裏和各種小地方搞搞刺殺,福州和幾個大城,他們進不來,進來行刺的也屢屢失敗,誰知道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手腳。候官縣的事情我們做了複盤,要在半天的時間內煽起這麼大的陣仗,弄得縣令那邊都亂了陣腳,不是三兩個人做得起來的,人群當中充做百姓的,都要有不少人。”
“人多豈不更容易抓住他們的蛛絲馬跡嗎?”
“現在收到一些風聲,外頭傳的是陳家的千金陳霜燃策劃的,包括這次各地對咱們軍隊的栽贓、誣陷,讓各地民眾頂在前頭,出了問題就說被騙了,也都是她的策劃……”
“陳霜燃……太大意了。先前說起,陳家很漂亮的那一個?”
“嗯。”周佩點了點頭,“陳家說是海商,實際是海賊,去年剿陳家時,聽說這個姑娘已經跟延平何戶家的公子有了婚約,就要過門,到了年底,何戶被剿,她與蒲信圭、曹金龍這些人才被暗地裏的大族推出來,照理說也隻是個傀儡,因此這次的傳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從去年站穩腳跟開始,君武擺明車馬,一方麵建武備學堂充實內蘊,另外一方麵對外掃清障礙,年中除海商,年底以自身為餌引誘幾個有反意的大族出手,雖然冒了險,但打得都極為漂亮,很有馬上君王的風範。而自去年厘丈福建土地,嚐試增加賦稅開始,部分大族的抵抗,也本就在預期的範圍內,縱然在部分地方陸續爆發“殺黃狗”之類行刺官員的惡性案件,但官方的力量在幾個大城已經站穩腳跟,對於底層的爭奪,原本也是需要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
對方要行刺,這邊便增派人手,嚐試抓人,大族要對抗,這邊便搜集證據,一家一家的打,總之先穩定自己的基本盤,而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步一步地增加對外圍的控製。君武談不上天縱之才,但在長期的挫折與磨煉下,他並不缺乏與人相持的耐心與韌性。
這樣的情況下,這一次倒是證明,對於蒲信圭、曹金龍、陳霜燃這一夥被推上台麵的跳梁小醜,他們終究還是低估和疏忽了,畢竟在這之前,他們在福州城內所組織的各種行刺,哪一次都沒有成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