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外有風吹進去,李如來的身形搖搖晃晃的,他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平時身形高大、保養不錯,頭發還是黑的,但這一刻,像是要從畫麵裏變得透明、消失。對麵的寧毅將近四十的年紀,但目光中透出來的威壓則遠大於此,他拿起一隻茶杯看了看,複又放下,陡然間,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整個木桌似乎連地板都是一陣動搖,他憤怒的聲音吼了出來。
“坐——”
李如來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了,他將雙手按在圓桌上:“我、我……”
他的聲音顫抖,想要說些什麼,但終於也沒能說出來,對麵的寧毅也坐了一陣,不知道為什麼,準備殺人全家的他也顯得有些疲憊。如此過了好一陣,在李如來表情的幾度變化間,他道:“想到什麼了?”
“我……我在想……我隻是揣測、揣測……主席……若真想殺我……殺我全家,是否……便不會親自來了……”
……
“……過來之前,我正好想了一些問題。”
廳堂裏的聲音,過得片刻,才又響起來。
“投降之後,對你進行閑置的處理,有我個人的好惡在,但總的來說,對你是不是真的不公平,就好像你一直對比的陸橋山,他是敗軍之將,被抓住後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如今可以大用,但當年望遠橋之後,決定把你當成一個典型,千金市骨,結果沒有對你做出妥當的安排,這也許是我們在工作上需要檢討的一個錯誤。”
“當然這是小的一方麵……而在大的方麵,人情世故,這世道的因循,並不是不存在,我們在華夏軍的學習班上,每次都說,做事有道有術,在道的方麵,要追根溯源,詢問初心,而在術的方麵,必須實事求是,世間存在的規矩,不能因為你目標偉大,就當它不存在,我們一次一次的講,當然是因為,很多人在辦事當中,道跟術根本就分不開。然後我忽然就想到了你的問題……”
“李將軍,你在人情世故裏泡了這麼多年,投降的時候,看不懂華夏軍,情有可原,在你的幻想裏,所謂打天下,無非是團結你們這樣一幫能打的兵痞子,一起在這樣的餐桌邊,吃著火鍋唱著歌,然後許諾將來得了天下,要許你們一個什麼樣的功名,這樣的事情,從三皇五帝,到劉邦項羽李世民,都是人之常情,也是開國的常態……”
“那個時候,你們想不到太多的東西,但我好奇的一點是,李將軍,你挖空心思的交了這麼多華夏軍的朋友,在跟他們吃喝玩樂,腐蝕他們的過程中,對於華夏軍每天在喊的目的,對於我們打算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清楚了呢?”
寧毅的手在桌上輕輕的劃了劃。
“我們想要打破儒家的循環,想要開民智,要搞格物,提倡四民,往上我們想打破治亂的循環,往下我們要破掉鄉賢的統治,希望民眾多多少少能夠在讀書之後站起來,我們想要做數千年未有的變革……幾年以前,這些東西對你來說很遙遠,你的人情世故告訴你,這些東西實現不了,甚至對於為什麼不能實現,你有自己牢固的看法,甚至於你的看法都還比較完整,但是幾年以後的今天,李將軍,我們在一條船上,哪怕你仍舊不太認同,但對於這條船的去向,你應該已經明白了。”
微微的頓了頓。
“一般,在這樣的問題麵前會有兩個選擇,第一,你下船自己死去,第二,在這條航路上哪裏礁石、哪裏有問題,用你世故的經驗,想想怎麼改掉這些世故的問題,我在想,我有沒有可能從中得到一些驚喜,你也不能再說,我沒給過你李如來機會。”
他靜靜看了對方片刻。
“領兵是不行的,給你一個村子。你知道最近在搞土改,實際上就是從鄉賢手裏奪權,我給你第一百零一個實驗村,要怎麼幹隨你的便,跟工作組配合也好,你自己單幹也罷,在不違法違紀的情況下,過個幾年,你村子裏的人要富裕起來,要聽華夏軍指揮、要懂道理,小孩子要有書念,鰥寡孤獨有所養,你做得好,我給你更多的東西,將來的政治協商,會有你的一席之地,曆史書上會有你的評價。”
寧毅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在你的事情上想到這些,是一個意外,就算不是今天,未來我也會仔細考慮今天的問題,但那個時候,你全家都已經死了,所以今天過來,是你的運氣好……當然,走不走這條路,你自己的事,待會會有人進來,過去的事情,交代清楚,就當你買一條命,重新做人,之後我們騎驢看賬本,走著瞧吧。”
他離開廳堂,朝外頭走去,就在將至院門的時候,聽見李如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了。
“是!主席!”
那聲音隱隱的,竟還帶著些興奮,也不知是劫後餘生的激動,還是為了能夠做事而心潮澎湃。
保衛科的人放下了對準李如來的狙擊槍,秘書處的人手也陸續撤走,快到外頭大門時,他們過來向寧毅報告:“李團長還在外頭等著。”寧毅點點頭,著人將他叫過來。
兩人坐著馬車同行了一陣,寧毅說起一件事:“當年在小蒼河打仗,我說起有個皇帝,會把貪汙五兩銀子的官員剝皮植草,你們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現在還會拍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