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六章 凜冽的冬日(十)(3 / 3)

“華夏軍這邊,可能是有事太忙,我估計師師不在成都了。這事情過去也有,沒事,我接下來再去,頂多三五天,有消息的。”

於和中盡量坦率而隨意地說著這事。

嚴道綸倒也不以為意:“這是肯定的,華夏軍對事情的輕重緩急,看法與我們不同,你看寧先生,並未急著回來。”他隨後又將這幾日成都輿論圈的變化與於和中說了說。

事情的發展並不意外,站在華夏軍一方的“新文化人”開始有誌一同地向戴夢微的出賣行徑開炮,而在老儒與新儒之中,聲音的大盤固然發生了分裂,但站在各自位置上的人也變得愈發堅定起來。部分老儒開始更加引經據典地分析天下大道,有人說戴夢微的不得已,有人說戴夢微與鄒旭合盟的巧妙,有部分新儒被戴夢微的行徑逼得背離了聯盟,但也有一部分的新儒在仔細思考過後,開始更加猛烈地抨擊華夏軍分地的做法。

在過去,華夏軍的滅儒也好,儒生們的抨擊也罷,更多的都還是停留在口頭上的高談闊論,甚至於當經曆了成都的繁華之後,一些儒生還開始給華夏軍出謀獻策,希望一切的繁華能夠向外間複製。但華夏軍的“科舉辦法”是一輪小的激化,到的這次分田地落實下來,更為決定性的激化到來了。

大部分人,都得選擇自己的立場,有的人或許不認同戴夢微是聖人,但為了阻止分田地的行為持續擴大,戴夢微又豈能不是聖人?甚至於在口頭上,說他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神人都可以——載有這一說法的神怪故事目前已經在《天都報》的副刊上開始連載。

絮絮叨叨瑣瑣碎碎地交換完情報,吃過午飯後,於和中再度朝摩訶池趕去。

空坐到夜晚,身心俱疲。

十二月十五,於和中不想再去了,從高文靜所在的院落出來,讓下人駕了馬車在城內亂逛。往日裏他是輿論場的紅人,心中煩悶時哪裏都可去得,但如今卻是哪裏都不好去了,他斟酌許久,讓馬車折回高文靜居住的這邊,在路邊停了一會兒,卻又不敢進去。

高文靜也好、衛柔也罷,說是紅顏知己,實際上也都在好奇他去尋找李師師的下文,能夠回去嗎,讓她給自己一點撫慰?

然而回不去。

這一日小雪已變作大雪,道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於和中掀起簾子看路上行人的蓑衣,看得一陣,卻見有馬車在高文靜院落門口不遠處停下,有一名依稀存著些印象的漢子敲了門,之後進去了。

於和中愣了半晌。

華夏軍占據西南之後,成都一地並沒有江南那般成熟的青樓製度,這是因為華夏軍在律法上不允許逼良為娼,將小女孩培育成妓子、瘦馬的行為會受到嚴懲。但這樣的律法歸律法,在另一方麵,華夏軍倒也並沒有阻止各種風塵女子從外地進來成都,這或許也是要發展經曆的權宜之計,但總之,各種名妓、大家、高級陪侍在西南還是存在的。

高文靜與衛柔,過去都是這種場所的一員,隻是在於和中花了大價錢之後,成了包養的性質,兩名知書達理又有各種才藝的女子不再對外營業,隻在於和中有需要招待朋友的時候方才拋頭露麵,這讓於和中也算是有了偌大的麵子。

如今兩人住的院子都是於和中買下來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於和中供養,但誰曾想到,這私下裏,竟還會有人過來?

他的腦子裏空白了一陣,讓下人去找打手,隨後,搖搖晃晃地朝小院後門方向過去。

高文靜與他在一起之後,院子裏安排的人手並不多,於和中悄悄地開了側門進去,避開了下人,潛往前廳。隻見會客的大廳之中,高文靜竟還真的給對方奉了茶。來的這人名叫孫康,乃是成都城內的一名大商,據說在武朝時乃是一名將軍,武朝覆滅之後帶了資本到西南討生活,性情蠻橫粗野,向來為於和中所不喜。

對方此時正沒完沒了地跟高文靜說些胡話。

“……什麼童年玩伴,你還真的信那姓於的,我告訴你啊文靜,時局變了你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他說嚴道綸更緊張,他扯淡呢,嚴道綸什麼出身什麼能力,他於和中有什麼能力……我跟你說,大家都知道,那李師師乃是寧毅寧先生的人,那寧先生對於和中會是什麼態度?沒整死他算是大度的了……這一下不是,你看劉光世嗝了,李師師壓根就不見於和中……你以為她有事,她不在成都?哈哈,告訴你吧,昨天還有人見過李部長了,她不見於和中,這是什麼態度,文靜你品品、你品品……我告訴你,跟著他,沒前途了文靜……”

不知什麼時候,於和中腦內嗡的一響,眼中便是一紅,他操了個瓶子走出去,廳堂內的兩人便都站了起來。高文靜雙手絞在一起:“郎……郎君……”

於和中咬牙切齒,朝那孫康走過去:“你們這對……”

那孫康昂首挺胸,捋起了袖子,滿是橫肉:“你幹嘛?”

於和中便停了下來。

他此時方才意識到,對方是練過武藝的人,比他高出一個頭來,而且過去在外頭是領過兵、打過敗仗的,自己一介書生,不可能跟他打。

事實上,現在的這種局麵下,各方都在盯著他於和中、嚴道綸這邊的變化,他是連這個奸都不該出來捉的。人在富貴時捉奸,將奸夫打上一頓,那是應該的,在落魄之時捉奸,所有人眼裏都會覺得你愈發落魄,而且倘若捉奸不成,反被對方打一頓,那就要變成輿論場上徹頭徹尾的笑話。

於和中手指顫抖地指著孫康,隨後又指了指高文靜。他有些聽不清楚高文靜在分辨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謾罵出來,隻過得一陣,他說道:“這院子,是我的……”手中瓷瓶往地上一砸,朝門外大步走去。

離開院子,揮散了馬車夫叫來的打手,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上的馬車,也不知道馬車隨後為什麼去的城外。這一日外間風雪號歌,外間白雪皚皚的景象掠過,他隻是覺得冷,先是心裏冷,反應過來時,天快黑了,身上也餓得冷。他讓車夫隨便給他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吃的東西不多,陌生的房間裏,別人用過的被子既髒且臭,黑乎乎的房梁上掛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於和中蜷縮成一團,想想高文靜,又想想衛柔,這兩個人大概都在看他的笑話吧,整個成都城都在看他的笑話。

輾轉半夜,又想起遠在石首的妻兒,那是肖征的地盤,如今肖征已隨戴夢微殺了劉光世,妻兒接不過來了,他在西南,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雖還有些錢財,但接下來既不會有人看得起他,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再去到摩訶池的接待室,已是十二月十六的上午了,這一日成都停了雪,來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儒生們正奔赴輿論場的身影,可能他昨日被孫康羞辱的事情今日也會變成輿論的核心之一,於和中不願意多想這些。他在接待室裏等到下午,看著這樣那樣的拜訪者來來去去,又在食堂裏吃過了晚餐,某一刻華燈初上時,他倒忽然生起了一個念頭:華夏軍的這些高官當中,竟又許多人沒有家人——倘若他們有妻子或是父母在家,白日裏也可以招待來訪的親族的,大抵不必等到夜晚。

他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什麼時候,有人輕輕地拍打他的手臂,他醒了過來,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要跟接待員說話:“是不是時間到了……”但此時過來的並不是那接待員。

師師蹲在一旁。她穿著一身簡單的青灰色長衣長褲,頭發在腦後紮起來,手中拿了一疊什麼東西,沾有積雪的鞋麵像是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伸手輕拍了他。

恍然間於和中像是看見了十餘年前的另一個“李師師”,依舊如同當年一般的清澈甜美,令人安心。隻是又有著與當初在礬樓時完全不同的奇怪的氣質,這是過去整個時代都不曾有過的氣質,是僅在華夏軍裏才能看見的氣質,他一時間甚至有些分辨不出來自己對這種氣質的觀感。

“進來吧。”

她領著他穿過積雪滿枝頭的道路,去到裏頭擺設簡單卻又大氣的院落裏,書房之中生了個小爐子,師師讓勤務兵小玲去煮一碗熱湯麵,隨後給於和中倒了一杯熱茶。

於和中沒有說話,師師坐在對麵看著他,過得好一陣,方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