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六章 凜冽的冬日(十)(1 / 3)

時間接近中午,城市之中砸落的冰粒子逐漸的變作雪花飄落,將成都的街頭染上些許白色。

還是西南今年的初雪,路上沐雪的行人並無太多窘迫之像,大多表現出新奇之色。許多人傘也不打,談笑而行;亦有嬉笑的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鬧,便是家人在街頭呼喚,也不願回去。

四方茶樓上,正是輿論場間氣氛最為熱烈的時候。一個個雅間裏,議論的聲音正在傳出來。

“……當著眼下這等時局,戴公又能有多少從容的辦法呢?”

“眼下的時局又如何?女真人已然北去,比之幾次南下之際,總要寬鬆些了吧。你們談論今日聖人,二度出賣了自己人……”

“然而戴公麵對的敵手是誰!北麵有女真,南麵有華夏軍!”

“原本劉光世就不足與謀,他隻會逃跑……”

“……這番言論實在無恥!如何兄所言,戴夢微第一次出賣自己人,尚可說他是為了救下眾多百姓,此次出賣劉光世,著實無恥!”

“……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儒家就要完了!”

“……危言聳聽,我輩儒生,尚能在這裏喝茶、吃飯、聊天,豈能說是要完了?華夏軍雖口稱滅儒,實際上做得不算過火……”

“不過火?他寧毅如今在幹什麼,諸位難道還看不明白,他在分田地了!”

“分田地又如何?江南公平黨才開始內訌呢。”

“公平黨豈能與華夏軍相提並論?而今西南分田,是要上課,要出操的。他上課之時,推行識字運動,讓所有人將家中的孩子放到學堂裏去,鄉下的農戶孩子進了學堂,將來便與華夏軍綁成了一塊,而分地之前的三次出操,他是要在各地推行所謂民兵製度。識字運動令孩童與其捆綁,民兵製度令大人聽其命令,寧毅是想要跳開所有的學問人,他的滅儒,是在玩真的!”

“……若能讓所有人識字,則人人如龍,豈能說是壞事?”

“哈哈!哈哈!揣著明白裝糊塗。識字、教人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嗎?若那些識得三五個字的孩子真能懂什麼大道理,我當然無話可說,但寧毅這隻是奪權的手段,自華夏軍建立時起,他提所謂人權、提所謂民主,到先前的科舉,他篩選賬房管事之流,如今發動所有人識字,樁樁件件的都是在跳開在坐這般的讀書人。這世上讀了幾十年聖賢書的人有多少,他拉攏一幫從未讀過書的人,讓他們識字,將爾等悉數拋開……你們莫要以為我是嫉妒,而是——若這樣的人能將世道變好,這數千年來你我還何必去學那些微言大義……但寧毅真是鐵了心,他要滅儒……”

“華夏軍發展造紙,想讓所有人有書念,這兩年又在大力擴展善學、鄉學,但一開始自然隻能做些識字啟蒙,這些事情一步一步,我倒覺得不算什麼……”

“儒家不反對啟蒙,過去上千年隻是造紙未曾發達,格物發展太慢。若是寧毅真無私心,在坐各位皆知,先用已然成熟的儒學體係,輔助鄉間啟蒙,自然更好。寧毅就是心存偏見,要拖著隻識幾個字的人,反打儒家,他刀上不沾血,手上可比所有人都高明,可笑爾等被溫水煮了青蛙,竟似未覺……”

“即便如此,與戴公又有何關係……”

“戴公還有多少時間?他與劉光世那等廢物聯手,將來能幹些什麼?西南大戰結束之後,寧毅雄踞川蜀休養生息,外頭看起來熱熱鬧鬧,可誰不知道一旦華夏軍出川,天下無人能當?但是戴公此次的這一步,整個中原,豈不是豁然開朗?在將死之局裏,活出了一口棋眼?”

“我看你是高看了鄒旭,他說到底,隻是寧毅的弟子……”

“他是寧毅當年最倚重的弟子,天下間沒有比他更懂寧毅路數的人了,而今戴公掌儒學之道,鄒旭懂格物之術,道術相合,要與寧毅爭鋒,天下沒有比他們兩人更合適的了……”

“但是聽其言、觀其行,寧毅這兩年在成都的安排,有聖王氣象……”

“是啊,聖王氣象,那我今日倒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家裏沒地啊!?你們家裏都沒地啊!?”

“你、你你……我等在談道理,你豈能如此肮髒地揣測……”

“好啊,他寧毅殺出川蜀,首先分你家裏的地——”

一個一個的房間,吵吵嚷嚷的聲音傳出來,而在另一邊的小包廂內,嚴道綸與於和中一麵喝茶,一麵聽著隔壁傳來的這些腔調。四方茶樓作為成都的核心輿論場,經營這邊的嚴道綸等人平素也是這樣聽些大眾的爭論,此時嚴道綸歎了口氣:“看,這便是外界不少人,對戴夢微此次所作所為的看法。”

於和中喝了口茶:“平素這位唐啟唐夫子道貌岸然,此次倒像是氣急敗壞了,這豈非在說,他支持戴夢微、反對華夏軍,不過是因為家中有地。”

“他說的也不隻是這個。”嚴道綸卻搖了搖頭,“他說的是,這天下會有多少人支持戴夢微……老實說,於兄弟,我嚴家也有地啊。”

“嚴兄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與大局無涉,隻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於兄弟,我也有些亂……”

這日上午雙方碰頭,於和中心裏焦急,原本想要直接去找師師,誰知被嚴道綸留下,先是聊了聊華夏軍中有無龍姓高層人員的問題,隨後又聽著隔壁的吵鬧,關於時局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話。嚴道綸這人心思深沉,今日與他談的事情比往日要多不少,但於和中心思煩亂,難以一一揣測。

過去一年他在成都當關係掮客,過於順遂。旁人多是找他辦事,若有什麼言外之意、藏著掖著,他自然便懶得辦,而即便某些人懷著險惡用心,到華夏軍這邊過得一輪,也已經無所遁形。

此時在各種東拉西扯中吃過了午飯,直到準備離開時,於和中方才咬了咬牙,直截了當地問道:“嚴兄,其實……若此次事情真的無法收場,你是否有考慮過,咱們……投了華夏軍算了?”

嚴道綸瞪著眼睛看了他片刻,歎了口氣:“此事……且再說吧。”

飄落的雪花中,於和中離開四方茶樓,朝宣傳部的方向過去。

他前一天去到李師師的住所,最終沒能見到人,這日去到宣傳部辦公的地點,通報姓名之後,又被告知,李副部近日並不在宣傳部辦公,至於幹嘛去了,則無可奉告。於和中與師師平時算是私交,雖然偶爾求人辦事,但並不往宣傳部帶,對這邊並不熟悉。當下離開這邊,又朝住處那邊過去。

師師在成都的正式居所,是靠近摩訶池的一處小院。這邊居住的都是華夏軍的高層官員,外頭有統一的勤務、接待、會客廳,每日裏有不少人過來,或為公事、或為私事,先在外頭的會客廳等候,待到經過審核或是通報,才會被人領進去。於和中對這邊算是輕車熟路,對外頭的接待員也早已熟悉,這時尚未到下班時間,公務繁忙的華夏軍高層通常不在住所,於和中找到接待員登記,隨後還寒暄了一陣,問道:“你說,李副部晚上會回來吧?”

“這個,一般會吧……”

“那我昨天待到晚上,怎麼沒見著。”

“最近哪個部事情不忙,就為了分田的事,派了一萬多人出去了,你看,成都派出一萬多人,那這邊辦公的還有幾個?寧先生最近也不在成都啊……”

“這個我倒是知道,不過……李副部她,昨晚回來了嗎?”

“……”於和中往日裏來得不少,每次進去也很簡單,但此時見他問到這裏,那接待員猶豫了一下,“這個,於先生,我們有紀律的……”

“行,不問了。”於和中擺了擺手,“她回來的時候你告訴她,我有急事。”

對方點了點頭,笑著答應下來。

這日外頭小雪飄落,聚集了各種各樣人的等待室開了窗戶,卻也並不寒冷,於和中坐在窗戶邊上聽著熙熙攘攘的人聲,看著一名名穿著各異的拜訪者們在房間裏聚首、交談,有的甚至說起了中原發生的“大事”,一名衣服上打了補丁的老婦人帶了三個麵黃肌瘦的鄉下孩童坐在房間的一角等人,兩名孩子大概是餓了,哇哇大哭,勤務兵便拿了些點心進來哄人——這大概是某個華夏軍高官的窮親戚,看穿著應該還是從雁門關外進來不久的,將房間攪得如菜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