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至。
夜涼如水,月明,亦如水。
還未到中秋,天卻忽然涼了起來,院子裏看不到什麼景,但安憶就想這麼坐著,抬起頭,借個賞月的名頭,讓自己可以在外人看來不那麼突兀。
突兀。誰說不是呢,此刻的她,連自己都覺著突兀。她本不是招搖山之人,但卻要頂著招搖國母的虛名,浪跡於此,回不了堂庭,也離不了招搖。
突然起了一陣風,酒館外的旗幟呼啦響了一聲,安憶當是有人給自己的回應:
“呼,造孽呦!”
“是啊,自己招惹的,不值得同情。”她還喃喃接了這臆想的話茬兒。
安氏乃堂庭大氏,在堂庭山已有數百年根基,到安槐一輩不知為何人丁凋零,安槐三子皆於大戰中喪生,唯長子留下血脈安遠之,安遠之從爺爺手中接過家業時不過及冠之年。安槐已經喪子之痛,不願孫兒再有差池,遂與樓氏定了親。樓氏算不上大戶人家,三代紡織,靠的隻是純熟的工藝和幾十年如一日的口碑,樓尚榮為人謙和大氣,生的兩兒一女也是俊秀溫潤,尤其是那二女兒樓芸,眉目溫婉,不僅詩書盡通,連那樓家的紡織工藝也悉數得了真傳,幫著兄長在家打點家業,美名卻早已傳遍堂庭山,氣度一點不輸大家族的閨女。
樓氏之女嫁與安遠之後不久,便生下一子,名喚安華。怪也是,自此十年,夫婦二人再未育有子女。安華樣子像極了母親,清澈的眸子閃著亮光,眉骨清晰,鼻梁更比母親高挺,性子倒全隨了父親,從不多說什麼,隻是埋頭讀書,每每見了曾祖父來授課,總是恭敬地答:“曾祖父要求誦記的文章,孫兒已完成,請曾祖父抽查。”安槐總是眯著眼睛,邊聽邊點頭,說不出是喜還是不喜。當初想讓自己的孫兒能平安度過一生,不曾想如今見著這如孫兒一般脾性的曾孫,卻開始擔心安氏羸弱,自他去後恐要日漸凋零。多次想張羅著給安遠之再物色妾室,奈何不是未有如意的,便就是安遠之自己不喜,他便也不好再多言,以免傷了孫媳婦的心,畢竟他很是看好自己的這位孫媳婦,常常在叩祭先祖時都不忘誇讚樓芸,隻子嗣一事讓他憂心,卻不能名表。
也就是在安遠之夫婦成親十年之後,突又有孕,誕下一女,便是安憶。小姑娘生來就粉嘟嘟的,極招人喜愛,眼眸亦似母親,澄澈,忽閃間又多了一絲靈動,圓頭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勻了些父親的安穩終顯得乖巧些。小家夥一出生就被安氏和樓氏捧在手心裏,似忘了這是個小姑娘。特別是那樓氏,樓尚榮將家業交給兩個兒子打理後,了無牽掛,每日哄著自己這倆外孫,安華要念書,他就帶著安憶街頭巷尾、田間地頭晃悠,安憶要是遇著喜歡的物件,便嘟起小嘴指著道:“外祖父,買。”安憶跑累了,伸著五個指頭:“外祖父,騎馬。”小安憶說什麼他都依著。
白日裏小安憶和外祖父玩鬧,傍晚回了家,哥哥就成了他的仆役和玩具,小手一指,哥哥啥都給搬來,遇到自己想夠又夠不著的,哥哥就得扛起小安憶讓她去拿。好像在小安憶麵前,原本一臉沉寂的安華都有了生氣。安槐時常瞧著這場麵,眯著眼睛,透著笑意。
安憶長大些,便由母親樓芸教導誦書習字,再大些,也傳授她女紅紡織技藝。哥哥騎馬射箭,她也總是跟著,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可從不哭鬧。
這女娃娃隻怕在繈褓裏哭鬧過,懂事起就沒紅過眼睛,不僅僅是因為大家都寵著她,安憶自小就樂天爽朗,對什麼事情都歡喜,對什麼人都不計較,這一點,爹娘都不及她,家裏誰都不及。
忽而轉眼就是及笄之年,褪去了孩提時期的稚嫩,安憶的容貌倒是變化不大,她也曾羨慕堂庭那些頂美的美人兒,肌膚若冰雪,緞發如堆鴉,想著想著,就被路旁的雞鴨給吸引過去了。
一日,哥哥要去郊外騎射,約的都是騎射高手,不便帶安憶同行,爹娘又去了曾祖父那裏,隻留她一人在家。起初還在畫花樣子,準備給曾祖父和外祖父做個枕頭,待重陽節給他們一個驚喜。畫著畫著,她腦袋裏開始蹦出一個念頭:“自小外祖父就帶我在長樂街逛,逛來逛去也就那幾個鋪子,不然,今日到永安街去溜達溜達?”擱下筆,把沒畫完的花樣子折好,夾在了書本裏,便出門了。
長樂街是堂庭最繁華的地方,永安街則不同。永安街僻靜,在影月山穀旁,距市集較遠,少有人去,生意做不起來,近乎荒廢。堂庭民風淳樸,不好邪魅之氣,也正因如此,一些不掙錢的亦或不正當的買賣,像賭場、兵器等,都設在了那邊。安憶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隻聽說一樣,堂庭最著名的酒館“醉花陰”就設在永安街裏。
安憶並未喝過酒,隻一日,聽哥哥與她說起:
“天有酒星,酒之作也,其與天並矣”。
相傳醉花陰原本隻是路邊一間茅草酒肆,店家腿有殘疾,隻能靠釀酒勉強維持生計。後救過落難的酒星,酒星傳授其高超的釀酒技藝,酒星的妹妹花神為了報恩又在酒中加入了一滴花釀清露,每當酒釀成開封之日,堂庭山方圓數十裏飄香,酒香浸潤七日不散,不論哪個季節,周圍的花全部盛開,配合酒香釋放濃濃花香,還未嚐到酒,便在這花香與酒香中微醺,故後給酒肆取名——醉花陰。
因醉花陰所釀之酒配方獨特,其中一味是立秋之日的霜露,所以開壇之日便定於立秋後的第七日,恰恰是今日。
安憶輾轉一路,終於行至永安街,沒想到,永安街並不向長樂街那般道路分明,店與店之間毫無牽連,路也是七扭八拐,一路走來也沒幾個人,準確來說——沒幾個看上去和善,安憶也不敢多問,隻得獨自轉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