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戰爭。
戰爭毀滅了一個時代,戰爭也創造了新的世界。
不知從何時起,夜已不再完全是黑暗。
夜幕下,二點幽深、暗紅色的瑩光亮起,緩緩在空中飄移著。
瑩火微弱光芒籠罩的地方,到處都流淌著濃稠、深綠、總是散發著濃厚腐臭的汙水,即使是在幾乎無光的角落裏,汙水也會發出慘淡的綠色瑩光,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地方。與它那令人無法忍受的肮髒相比,足以致命的輻射才是這些幾乎無處不在的汙水最危險所在。
汙水積聚成的汪汪水潭中,看不清本來顏色的碎布、生滿鏽的鐵鑵以及不知是什麼動物遺下的腐肉屍骸,各式各樣的汙物或浮或沉。時時會有近一米長的巨鼠不知從何處鑽出,吱呀尖叫著,從汙水中衝過,又消失在黑暗之中。足以殺死一匹壯年馬匹的輻射似乎對巨鼠全無影響,然而偶爾巨鼠身上會連皮帶毛掉下來幾塊肉塊,若細看時,會發現這些肉早已腐爛。從這點上來看,似乎巨鼠並非完全不受輻射影響。
紅瑩向上飄升數米,停留在一根傾斜的鋼梁頂端,四下掃視著暗夜下世界。兩點紅瑩中映出的盡是隻剩框架的大廈、半邊坍塌的牆壁房屋,以及四處散落的汽車殘骸。
夜色下的世界,處處映射著慘綠熒光。
這樣一片地方,五十年前叫做廢墟,現在則被稱為城市。
不遠處的街道轉角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瘋狂且歇斯底裏的叫喊聲交織在一起,迅速向這邊湧來。
紅熒受驚,迅速張開四片透明翼翅,急速振動著向高處飛去。一片火光恰好照了過來,便可以看到一隻一米多長的巨大甲蟲正向遠方飛走。
那拿著火把的人對這隻甲蟲全無興趣,隻是隨著前方的人流全力奔跑,不時發出野獸般的吼叫。
火光迅速遠去,巨甲蟲重新隱入黑暗。然而忽有一陣勁風吹過,巨甲蟲登時發出尖銳如針的哀叫,鋒利如刀的節足不住在磚石、鋼筋上劃出火花,四片翼翅也拚命拍動,卻仍然被慢慢拖入深沉的黑暗。
隨後與它尖叫聲相應和的,是喀喀嚓嚓的咀嚼聲音。
一條黑暗的小巷中,忽然響起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看上去慌張到了極處的女人衝了進來。一進小巷,她忽然注意到牆邊正靠坐著一個身影。
那人全身都蒙在一張黑色的毯子裏,低垂著頭,根本看不清麵孔,從那瘦小身材看來,更象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女人一咬牙,幾大步衝了過去,將懷中緊緊抱著的繈褓硬塞到那個人懷裏,帶著哭音道:“求求你,救救她!”
牆下一汪汙水散發出的熒光照出了女人的麵容,雖然光亮閃爍黯淡,仍可看出那是一張十分年輕、漂亮的麵孔,外表不過二十左右,有著這個時代罕見的細膩雪白皮膚,足以讓大多數女人嫉妒得想在她臉上劃上幾刀。她的脖頸也修長挺直,自下頜處起,一道挺拔曲線劃出近乎完美的弧度,一路延伸向下,然後在白晰的胸上突然挺立,擠出一道深深的乳-溝來。女人衣衫很薄,前襟扣子隻草草係了幾顆,將大半豐腴胸乳都露在外麵,襯衣上隱約可以看到兩個誘人凸起,周圍則是一小片水漬,應該是剛剛給嬰兒喂過奶。
僅僅停留了不到一秒鍾的功夫,根本不等那個人回答,女人就霍然站起,向巷子深處跑去。跑出十多米後,她忽然發出一聲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在略顯喧囂的夜裏,尖叫聲遠遠傳了開去。不遠處狂亂的人群立刻爆發出一陣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歡喜的喊叫,不到一分鍾的功夫,火把便照亮了小巷,十餘個衣衫破爛、臉上交織著殘忍和亢奮的暴民衝進小巷,你推我擠,向巷子深處追去。
一個看上去特別粗壯的家夥揮舞著手上釘了幾根大鐵釘的木棒,雙臂左擋右突不停地將自己前麵的人擠開,邊追邊叫著:“待會捉到了那女人,老子要第一個上她!誰敢跟我爭,我就砸爛他的頭!”
他身後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發出一陣音量和他體型毫不相稱的大笑,嘲弄地道:“得了吧,黑鄧肯!那女人可是和惡魔睡過覺的,誰知道身上帶了些什麼,你敢捅她?你就不怕幹到一半,自己家夥先爛在她裏麵?”
黑鄧肯嘟嚷道:“那可不好說,我可是比你們要能抗輻射。”隻不過他的聲音明顯開始有了些猶豫。
他這一遲疑,立刻有好幾個人轟笑起來,“黑鄧肯,你可是連變異母豬也敢上的,怎麼也怕了?該不會是家夥已經爛了吧?不過你的家夥和體型還真不成比例呀!”
黑鄧肯惱怒地咆哮了幾聲,吼道:“我不管!你們誰覺得自己家夥大誰就上,反正老子是不幹了!”
忽然有人尖叫道:“你們都不要就我來!反正我的家夥已經爛了一半,能搞個細皮女人,東西全爛掉也值!”
叫喊的是個幹瘦老頭,身上隻胡亂纏了塊髒布,除此外幾乎精光。他瘦骨嶙峋的身軀上遍布著腐傷爛瘡,頭頂上光禿禿的,隻有幾縷蒼白軟毛。一路跑來氣喘籲籲,胸膛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活象拉著一組老式風箱,他隻能勉強跟得住大部隊,可是腰下那根黑乎乎的家夥硬得就象一根又短又細的鐵棒,筆直突兀地佇立在肚皮上。
小巷不長,十幾個暴徒轉眼間就從另一端衝了出去。搖曳的火光過去後,黑暗重新統治了這裏。全身上下都充斥著暴力與色-情的暴民眼中隻有那女人白淨的肌膚在晃動,壓根沒有注意牆角邊那團陰影是個人。其實就算暴徒們看到了他,象這樣躺在充滿了輻射的汙水邊等死的人也到處都是,根本就無人會在意。
距離小巷不遠,暴民們的叫喊聲突然愈發高亢起來,夾雜著一聲聲女人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不多久女人的叫喊忽然嗚咽起來,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暴民的轟笑尖叫聲卻一陣高過一陣,最終將女人的聲音完全淹沒。
黑巷中,那個裹緊了黑色氈毯的身影忽然動了動,低垂的頭慢慢抬起,從毛毯下捧出一個繈褓,破布邊緣露出半邊手掌,看那稚嫩的輪廓明顯屬於未成年的孩子,然而肌膚卻是冰潔瑩潤,亮得有些耀眼,與周圍格格不入。而低垂的毛毯中,亮起一團深碧色的光芒,那是他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視著繈褓中的嬰兒。
嬰兒即不哭也不鬧,一雙大大的藍色眼睛也在回望著那團深幽的碧光。這是個女孩,小鼻子修直挺拔,肌膚如同最上等的奶酪般晶瑩,完全不象這時代嬰兒們受輻射影響,染著大塊大塊黑藍灰綠的皮膚。那小小的嘴唇也有著罕見的刀削般的線條。總而言之,她漂亮得非常過份,特別是對一個還沒有斷奶的嬰兒來說。
他眨了眨眼睛,照在女嬰臉上的碧光也隨之閃動了幾下。終於,他伸出手,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繈褓打開一點,讓那女嬰也能聽得見周圍的聲音,聽見暴民的吼叫喘息,以及偶爾暴發出來的女人淒厲叫喊。
這雙手修長、白晰,纖長的手指似是暗夜之曇,悄然綻放刹那,便又收回到毛毯裏麵。
女嬰頭微微傾側,耳朵一抖一抖地顫動著,將周圍的聲音都收了進來,聽得十分專心。他這才發現,她的耳朵上端竟然分出了兩個尖端,比尋常人類的耳朵要長了一半。
遠處暴虐與**的盛宴並未持續多久,隨著一陣失望之極的轟叫,暴民們漸漸變得安靜。隨後一道火光衝天而起,隨著滾滾濃煙飄散的,還有一陣陣難聞的焦糊味道。大火熊熊,偶爾會衝上十餘米的空中,這時的火光甚至能夠將小巷中的黑暗也驅散片刻。
小巷積聚的汙水中間,空空如也,那始終裹著深黑毛毯的孩子已不知去向。
太陽照常升起。
熾烈的陽光努力穿透厚厚的灰雲,灑落在黑黃相間的大地上。偶然有強風吹開一小塊灰雲,讓陽光不受阻礙地透射下來,地麵上各式各樣奇異的動物便四散而逃尋找蔭蔽,或者索性躲入地下的洞穴中,躲避這足以致死的強烈陽光。惟一不怕陽光是一種高大植物,蒼白色的莖幹上生滿了半米長的尖刺。每當陽光照射下來,它就扭動枝莖,盡可能地接受強光的洗禮,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著。
咣當、咣當!陣陣嘈雜的噪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一邊用力敲著插在地上的一根空鐵管,一邊用沙啞的聲音叫著:“幹活了!都給我爬起來,兔崽子們!讓老漢斯看看今天還剩下了幾個幸運的家夥!”
周圍立刻有百餘人從地上跳起,向這邊跑來,但在距離老人五米遠的地方,這些人就自動停了下來,似乎在那裏有條無形的邊界,讓他們不能再前進一步。人群中有幾個人不明狀況,還在拚命向前擠著。周圍幾個壯漢立即罵道:“新來的家夥排後邊!擠什麼擠?”那幾個人還未反應過來,臉上早就挨了重重的幾拳,身不由已地摔倒在地。周圍的人立刻拳腳相加,毫不留情。過了好一會,壯漢們才將幾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新人扔到了隊伍外麵,還恨恨地吐上幾口濃痰。
老漢斯早就看慣了這些暴行,隻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他上身穿著件完全失去光澤的皮夾克,內裏是件細碎暗紅格子的粗布衫衣,下身是條粘了些機油的牛仔褲,腳上套了雙高腰軍靴。跟周圍那些穿得跟乞丐沒什麼兩樣的流民一比,老漢斯簡直就是個國王,他也的確傲慢得象個國王。在他的胸前,別著一枚銀色的徽章,徽章背景是座遠方的城市,中央鑲著一輛隆隆駛來的坦克。在陽光照耀下,這枚徽章閃閃發光,十分搶眼。數以百計的目光不時落在徽章上,有畏懼,有羨慕,更多的是瘦狼見肉的貪婪。
麵對著數百頭野狼,老漢斯根本就沒感到害怕。他站到一張角鐵焊成的桌子後麵,從身後木板箱中拿出幾個看不清商標的罐頭,重重扔在案台上,扯起嗓子吼道:“老規矩!一百公斤礦石換五分錢,吃的價格和昨天一樣,便宜你們這幫兔崽子了,今天甚至還有幾個罐頭,就看你們誰能拿得走!都別擠,一個一個過來!”
這些人早就知道規矩,排好了隊伍,一個個地走到鐵桌前。老漢斯象個挑牲口的屠夫,掃了一眼他們的體格、皮膚以及臉色,隨口吩咐著:“你可以,去那邊領東西幹活!”或者是“你不行!”
得到許可的流民立刻小跑步奔向旁邊的工具堆,拎起把鐵鎬、提上個背筐就向幾百米外的礦井跑去,生怕動作慢個一絲半點便會被老漢斯當作不中用的人,說出那句可怕的“你不行”。那些已經有了經驗的則不急不忙地走著,神態自然稔熟得仿佛在自家庭院裏,要知道這活可是要幹一整天的,把力氣浪費在跑路上十分不明智。
“為什麼我不行!”一聲悶雷似的咆哮將所有人的目光都了拉回來。一個足有一米九幾、長得如同山熊的黑人壯漢用力捶著鐵案,向著老漢斯咆哮著。
老漢斯取出塊幹幹淨淨的手帕,慢慢擦著噴到自己臉上的口水,向黑人胸前一處碗口大的潰爛指了指,慢慢地道:“你得了病!讓你下礦井,會把我的壯騾子們都給傳染上的,那時誰來給我幹活?”
“我能幹活!我要吃的,我有三個孩子要養!”黑人根本沒有仔細聽老漢斯在說些什麼,隻是不停地咆哮著,將鐵案擂得轟隆作響。
老漢斯皺了皺眉,一邊理著濃密的胡須,一邊向身後打了個手勢。隻聽砰的一聲,黑人的叫聲驟然止住,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胸膛上忽然多出來的大洞,喉頭嗬嗬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老漢斯身後,一個禿頭壯漢再次扣動手中雙管霰彈槍的扳機,又是一聲巨響,數百粒鐵砂轟進那黑人的胸口,將他的傷口擴大了一倍,而且徹底打穿了他寬厚的胸膛。這壯漢身上套著件皺得不成樣子的黑西服,還有好幾個破洞,顯然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古董貨了。在老漢斯身後,一共站著三個這樣的壯漢。
老漢斯擦完了臉,向鐵桌前的空氣說道:“還有,黑鬼,你的口水很臭!”看他說話的口氣,就好象那個黑人仍站在桌前一樣。
沒進礦洞的流民還有一百多個,他們望過來的目光中少了許多貪婪,多了一些畏懼。有幾個人走過來,將黑漢的屍體拖走,就扔在了幾百米外的地方。用不了多久,聞到血腥氣味的腐狼與禿鷹就會將他的屍體吃得幹幹淨淨,連一塊骨頭都不會剩下。
鐵案前的隊伍迅速縮短,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大多的流民就已下到了礦洞裏麵,沒被選上的人則向城鎮方向走去,看看能不能到那兒去碰碰運氣。
“生病的騾子越來越多,這個月的份額可有些夠嗆……”老漢斯嘟嚷著,站了起來,挺了挺有些酸痛的腰板。懶腰才伸到一半,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然後雙手撐著鐵案,身體前傾,望著麵前那剛剛比鐵案高出一個頭的孩子。
這孩子身上裹著肮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毛毯,臉上、手上,隻要是露在外麵的部位,都用布條纏得密密實實,隻露出一隻左眼,寧靜地望著漢斯。這孩子看個頭不過八-九歲模樣,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本來老漢斯絕不會浪費一點功夫在這種明顯不合格的流民身上,他開的可不是慈善機構,或許是方才剛見過血讓他的心有點柔軟,或許是對本月勞力缺乏的憂慮,或許是那個孩子的眼神,不管怎的,他猶豫了一下,竟然開口問道:“你也想要工作?”
孩子點了點頭。
“好吧!不過你先告訴我是男是女吧?”老漢斯道。
“男的。”孩子終於開口了。與同齡孩子比起來,他的聲音略顯低沉,卻有著種說不出的磁性味道。
“很好,男孩,去那邊領工具。和其它人一樣,挖一百公斤礦石出來,就可以得到五分錢。這是對你最大的優待了。你穿成這個樣子,不會是生了什麼病吧?好了,你不用擔心,至少你身上沒有臭味,老漢斯的鼻子可是很靈的。去幹活吧,早點幹完早點填飽肚子,等你幹不動了,就去找瘸子彼特,他會告訴你你賺了多少錢,能換多少吃的。”
在老漢斯的嘮叨中,男孩提著快比他還要高的鐵鎬,背起幾乎要擦到地的背筐,慢慢消失在礦道深處。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老漢斯這才搖了搖頭。他忽然轉頭,向緊跟在身後的黑西裝壯漢問道:“我今天是不是特別的羅嗦?”
在這個有些神經質的老頭麵前,壯實得象頭牛的黑西裝卻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趕緊、用力、堅決地搖了搖頭。
老漢斯幹笑兩聲,道:“你很聰明,所以我讓你當了衛隊的頭兒。不過你要始終記得,這片地方,我是公司惟一的正式代理人,我能讓你隨意殺那些野狗一樣的流民,也能讓你明天就變成一隻狗。而年紀大些的人總有些怪僻的,你隻要幹好你自己份內的事就行了,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漢斯先生。”
“你應該稱呼我漢斯閣下!”
“明白,漢斯閣下!”
老漢斯哼著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曲調,走進了一間鐵皮釘成的棚屋。甚至在幾公裏外的鎮上,這間不怎麼透風漏雨的鐵皮棚屋也可以算得上是豪宅了。
黃昏很快到來,在饑餓中睡了一天的腐狼們發出陣陣長嗥,開始幽靈般四處遊蕩,尋找著能夠填平飽肚子的機會。
吱呀聲中,老漢斯推開棚屋鐵門,走了出來,眯著眼睛看著就快沉沒的夕陽。睡了個午覺後,他感覺精神好多了。不遠處的礦洞裏已經空空蕩蕩的,幹活的人早已出來、都領完了自己的口糧,回棲息處去了。當太陽落入地平線的一刻,錯綜複雜的坑道中便會遍布一米多長的凶暴地鼠,它們強勁有力的上下顎、鋒利堅固的門齒可以輕易咬斷二公分粗細的鐵條,多麼堅固的岩石在它們麵前也不值一提。好在隻消太陽升起,凶暴地鼠便會鑽入地下深處、陷入沉眠,因此礦工們至少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挖掘礦石。
幾乎是在太陽完全沉沒的同時,礦坑洞口出現了一個瘦小的身影。男孩背著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一筐礦石,蹣跚著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