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大雪已經封了長安城。天色稍亮,便聽到是殘月的腳步聲在廊上響起,由遠及近,將門吱吱呀呀推開——
“父親,有人找!”
她的個性那時像個小鳥,家裏來客她總是第一個來報的。我從案前起身,喚她進來。她咚咚鏘鏘地奔來,一把抱住我的腿,抬頭道:“父親,吃完早膳再教我健體拳吧,父親,我可不戴這些首飾麼,父親?”
我打住她,“下次與我講話不要再三言並作兩語了,我自然可以教你,你自然可以不戴,但你好好吃了早膳再說。”
她立即學了教訓立正在一邊沉默了,片刻,重複道:“有人找您。”
“我知道了。”
走出書房時,長安此刻天色似乎顯得尤為陰沉,四圍的晨風在廊上遊蕩,似乎要捎來什麼訊息,然而我讀不出。尚在懵懂之間,一個人影疾步向我走來,抬頭看時,是個熟麵孔——
“程芳——”
“先生!”來者仿佛用了最後一口氣跑到府上,此時臉色煞白。我心忽然一沉。
“先生,惠妃娘娘歿了……”
--------------------
我不知聽見妹妹死訊時是怎樣表情,我已三十年沒見她。皇帝登基前,母妃臨死還為我找了一名替死鬼,使得我逃過武氏滅門抄斬的災難。而落衡這孩子,那年才幾歲,就用一張美豔臉龐換回了一條命。三十年了,我無法見她,不知她胖了瘦了,少年時有多麼美貌,也不知她是苦是樂,有沒有遭人欺負……我常常想她。
落衡做了婕妤,頭一回冒死與我通信,程芳是我們兄妹二人的信使。她寫了長長一紙,細述許多我倆曾在父王府上的日子。多年過去,她筆法看起來像是個工巧女子,舉詞用喻讀著有些過分的精熟了。得知自己冊封,她信中難免惴惴,但也流露出許多得意。
她知我在城內做人的養子,雖說是養子,但養父母知我是女皇之裔,當年是受過母妃的托的——母妃為人謹慎慈厚,她知道武家的男孩總是凶多吉少,生下我時,就為我找好了托付——落衡除了那紙信,又讓程芳偷偷送來過不少銀鈔和宮裏分配的珠玉。她知道我養父母家沒落,怕我吃苦。
我又何嚐要她那些錢鈔,敗露出去,我和她都要沒命。然而每每她送來,我便知道她還得寵,心裏舒服些。自然,她送來的錢不是小數目,我家府上確實幾乎全靠妹妹津貼運作著——說來慚愧,怕是戒不掉身上王孫的惡習性,除了吟詩寫字飲酒會友,整日無所事事。
妹妹在宮裏數十年,與我通信不過十餘次,得知她漸次誕下皇子,又層層冊封,最後成了惠妃時,我雖知道她仍親愛著我,我也惦念她,可是也不禁越發覺得她遙不可及了。我的妹妹,當年是落衡,現在是惠妃,我向來知道皇家的地位遠高我們世俗的血緣之情,再加上我與她一生也無法相認,得到她的秘書和口信本該令我高興,後來卻越來越成了傷感的事情。
通訊愈發成了蕭條之事,三皇子之事後,妹妹隻與我通過一回信,程芳來府上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每每來時,也寡言少語,雖然不說什麼壞的,但我也猜得出她在宮中的形勢。我不再盼著程芳來了,我總怕他帶來什麼壞消息。妹妹也快要四十歲了。
這一天卻還是來了。
----------------------
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殘月忽然發聲了:“那是誰啊?”
我回頭將她抱在懷裏,壓著聲:“月娘啊,你的姑母死了。”
我與落衡說起殘月,還是妻懷她的時候。正如我所說,養父母家一直沒落,我又不學無術,到了二十五餘,才談好親事。妻來自小康人家,從來不知我身份,是個堅忍穩妥的女子。她身體健碩高大,頗是個活潑康健的美人,然而我沉迷於花街柳巷,少與她同寢。我娶妻近十年,她才懷上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