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宜早上起來,黑著臉到處找楊芸。
他們沒有離婚,經過六年前的那場變故反而讓這對感情破裂的夫妻重新站到了一起。是啊,在悲傷麵前,人需要的總是親情和互相扶持。周宜那次差點一命嗚呼,多虧楊芸一直在身邊照料。
那段日子楊芸總是不願意想起。
女兒在看守所待著,老伴又在醫院躺著。要不是當時有暖東洋這孩子,楊芸還真不知道自己熬不熬得過去。後來若寒的案子塵埃落定,被判了刑,也是東洋托著他們家的關係給緩了好幾年。周宜出院之後,暖東洋也經常來家裏看周宜。楊芸很是喜歡這孩子,貼心得就像自家的娃,隻可惜暖東洋在大學畢業後就出國了。楊芸總感歎家裏又安靜了,少了什麼,不習慣。
周宜老說她,你怎麼不念叨自己家的閨女,老望著別家的孩子,是別人的怎麼都是別人的,再怎麼疼都不是你的。
楊芸一說到閨女就眼淚汪汪:“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她容許我想嗎?好不容易出來了,也要在外麵漂著,從不給家裏打電話,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每次說到這裏她就說不下去,她怎麼能不想女兒,那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周宜也痛心得厲害:“你別怪她,這孩子是為咱們著想啊。她是怕待在家裏,左鄰右舍對我們家指指點點,她待在外麵,沒人知道那些過去,她可以過得輕鬆一點。我們要理解她……”
這些年周宜變了,他已經不再那麼苛刻,對事都學會了讓一步。他心裏對若寒有著愧疚,總覺得在那件事上自己有著沉重的責任。是他沒有做好一個稱職的爸爸,是他害了若寒的一生。
周宜馬上要去學校監考了,還不見楊芸回來弄早餐。他急急忙忙去廚房燒了壺開水,準備泡杯牛奶、煮兩個雞蛋,正在廚房找著雞蛋,門鈴響了。周宜一邊念叨著一邊跑去開門:“你看你又忘記帶鑰匙了,我都快遲……”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傻了眼。
站在麵前的,不是楊芸。
“我……我回來了。”若寒黑著兩個偌大的眼圈說。
瘦了,周宜在心裏說。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情緒,越是激動表現出來的卻越是冷淡:“哦,回來就好。”說著接過若寒手裏的行李,走進自己的房內,他是想哭,可是不想當著閨女的麵哭,隻好躲到房間裏去,捂著嘴小聲地哽咽了起來。
若寒邁著步子,小心翼翼走進來。
家還是那個家,但是著實感覺到陌生,六年不待在家,怎樣都會陌生。
楊芸這時也買了菜回來,一到家門口見到若寒,激動地把兩袋子菜扔到地上,眼圈馬上就紅了:“……若寒,是你嗎?……”
若寒反過頭叫:“媽。”
楊芸一把摟住女兒,失聲痛哭:“閨女啊,你可回來了!”
周宜跟學校其他老師掉了班,請了兩天假,又到菜市場買了兩條新鮮的鯉魚,興高采烈地挽著袖子在廚房給若寒做糖醋鯉魚,他還記得她喜歡吃什麼。若寒洗完澡坐在客廳看電視,楊芸忙著給若寒鋪床,若寒走進去說:“媽,您別忙活了。”
“怎麼,就要走嗎?”楊芸條件反射地問,她就是怕若寒說要走,所以也沒敢問她在家住幾天。
若寒搖搖頭:“我是怕你累,等會兒我自己來弄吧。”
“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吧?你爸和我都挺想你的。我們都漸漸老了,身邊沒個人也怪難受的。”楊芸還是忍不住要挽留。好不容易回來了,這次不能讓她再走了。若寒點點頭:“這次回來我不會走了。”
楊芸欣慰地點點頭,終於還是留住了女兒。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地吃了頓飯,家裏好久沒有這樣熱鬧了。楊芸吃著吃著就又感傷起來,人老了,就是那麼脆弱。
周宜還是跟以前一樣寡言,可是明顯能從他的臉上看出笑意。若寒夾了一塊魚肉往周宜碗裏放:“爸,吃菜。”
一聲“爸”,讓周宜心酸不已。
她還肯叫他“爸”,他們之間是已經挽回了嗎?!不管是不是,她還認他,這就夠了。吃完飯,若寒幫著楊芸在廚房洗碗,周宜在客廳看新聞。若寒心裏對自己說,如果用自己的不幸換回了父母的和睦,那麼也是值得的。隻要他們過得好,她也就別無所求了。
周若寒在家待了好幾天,過著清閑的日子。白天周宜和楊芸都要去上班,家裏就剩自己一人,看看電視,看看碟,買菜譜來學做飯。晚上等他們回來,她就已經張羅好了一桌子的飯菜了,可是即使是這樣她還是覺得空虛,感覺自己無所事事。這樣下去不行,整個人都會變成廢才一個。還正是年輕的時候,怎麼能天天在家吃著白飯呢?
雖然楊芸一直不提若寒工作的事情,可是若寒自己心裏明白是要工作了。她一直都那麼自律,除了六年前的那件事,她從來不需要楊芸來操心。可是一操起心來,那就真的是操碎了心了。
她突然想起包裏的那張銀行卡,裏麵有多少錢,她還不知道。可是去查了一下,遠比她想象中的多。這一筆錢足夠她完成自己的夢想了。
是的,她的夢想,從小就有那樣的向往,那就是開一家咖啡廳。沒有和楊芸商量,她自己一個人開始在大街小巷找起店麵來。
劉淺得知若寒要找店麵,揚言自己足不出戶都能幫若寒找到合適的店麵。他是誰?他可一直是這塊土地上的小霸王啊。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裏,他對每一條馬路、每一個拐角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人脈眼線也廣,找一巴掌大的地,對他來說的確不是一件難事。
劉淺對自己說,幫若寒也就是在幫蘇默。
在飛機上,劉淺見到若寒,恨不得馬上打電話給蘇默,他也不想蘇默為了找若寒再次發狂。可惜無奈的是,飛機已經馬上要起飛,乘務員囑咐大家關好手機,他才沒來得及通知蘇默。
可是若寒一直拜托劉淺不要告訴蘇默自己的下落,她知道他會找她,也知道劉淺一定會把自己的下落告訴蘇默,所以提前說了出來。
“為什麼?你知道你消失,他到處在找你嗎?”劉淺起初不讚同她。
“我不想再見到他,也不想他知道我的下落。劉淺,如果你想蘇默過得輕鬆快樂,那麼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消失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你們真的沒可能化解仇恨了?”
“嗯,我們再糾纏,隻會彼此越來越恨,越來越傷,誰也不得好過。”她閉上眼,痛苦地回憶那一個晚上,蘇默抱著自己,她感覺到蘇默的眼淚,她感覺到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因為她的痛苦不會比他少。
劉淺默默想了一會兒,他還是尊重若寒的決定,他沒有告訴蘇默,若寒就在身邊。可是蘇默一直在找,找了好幾個城市,唯獨沒有想過要回來看看。劉淺看見蘇默的憔悴,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告訴他。有一次,劉淺飛過去看望蘇默,蘇默正在武漢待著,當時的蘇默住在租下來的公寓裏,靠接一些室內設計圖的私單來維持生活,他不願意去公司上班,因為那樣他就沒時間去找若寒。劉淺問蘇默:“你那麼想找到她做什麼?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們倆不見麵,會對彼此更好一些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想找到她,就是痛苦,我覺得也應該我們倆在一塊兒痛苦,誰也別想逃,誰也別想過上新生活。”
“那你想好了找到她以後怎麼做了嗎?”
“我還沒想好,找到後,也許是讓她殺了我,或者我殺了她。”蘇默隨口說說,劉淺卻當了真,他聽到這兒,再也沒有把若寒的下落告訴蘇默的想法了。讓他這樣找下去總比讓他們兩人繼續廝殺為好。
也許這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命運了。
楊芸最後還是知道了若寒的小九九。
那還是因為劉淺。並不是劉淺告的密,而是楊芸有一回正下班回來,走在路上看見若寒跟一個小夥子走在一塊兒,說說笑笑,時不時小夥子還勾著若寒的脖子,兩個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
楊芸回家追問若寒:“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要是有合適的,可以帶回來看看。”若寒也不小了,又有過不清白的過去,現在隻要有人品不錯的男孩子,楊芸都覺得合適。她不敢追求得太高,隻要對若寒好,就可以了。
若寒極力否定。可是楊芸說什麼都不相信:“我都看見你們抱著走在街上了,我也不是跟蹤你,我就是下班回來的時候偶然看見的。你年紀也不小了,要是有合適的,媽又不反對。”
“我還年輕呢!那真不是我男朋友,我壓根就沒想過要找。”
楊芸還是不相信。
若寒實在無奈了,隻好把原委都說了出來。
楊芸知道若寒要開咖啡館,心裏拿不定主意。女兒有這個事業心是好的,可是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家,開這個咖啡館肯定要不少精力,歲月不等人,她怕女兒的終身大事就被這咖啡館耽誤了,並且,資金呢?若寒在外麵一直都在企業裏上班,肯定也沒存什麼錢。她自己是存了些錢,可是那是準備給若寒當嫁妝的。她心裏七上八下,晚上找周宜商量了一下這事,周宜卻很開明,“閨女長大了,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去做吧,以前就是太束縛她了。沒有錢,我那兒還有幾萬塊的教學獎金,你拿去給若寒吧。”他變了,不僅僅是變得開明了,還變得有人情味了。這六年來,讓他明白了怎麼去表達父愛,明白了什麼是父愛。他不惜拿出那些給自己和楊芸養老的錢去支持若寒,他還是愛她的,一直都愛,隻是不知道怎麼表達。他還說:“對那孩子,我一直很愧疚,以前沒能給她什麼,現在就有什麼給什麼吧,盡量彌補她。”
楊芸安慰周宜:“老周,你要早這樣想該多好。不過,現在想明白也不晚。我看那孩子根本就沒怪過你,你也別內疚了。”
可是楊芸壓根沒有想到若寒沒有接受他們的一點資助。“媽,這錢不用,我有錢的。”她從沒提過自己有錢。
“我就是有這個資金,所以才決定開咖啡館的。要是沒錢,我也不好意思去找你們要啊。”
“寒寒,你真的有嗎?你別騙媽啊,要沒有就拿著。”楊芸不相信。
“我真有,你就別操心了。”
“開咖啡館說什麼也要十幾萬吧,你哪來那麼多錢?”
“我就不會賺啊?!”是的,那是她賺的,用自己的身體賺的,她現在想起就覺得一陣惡心。可是,這個社會就那麼殘酷,即使是惡心,那也要拿來花。他們家不富裕,這是她的無奈。
噢!蘇默,她拿著銀行卡想起他來,我該謝謝你,還是繼續恨你?!
(2)
咖啡館在劉淺的幫助下順利開張了,名字是若寒想的,叫“憶”,劉淺對這個名字拍手叫好。若寒的整門心思都投入到“憶”上麵。
劉淺很是關照她的生意,每次外出談事,都會選擇在她的咖啡館,劉淺帶去的都是些有錢又享受小資的公子哥兒,一試就喜歡上了師傅做的小西點還有現磨的咖啡,加上裝修得確有品味,環境也不錯,還盡給他們打八八折,所以很多顧客來了一次,就成了回頭客了。生意也比剛開店的那會兒好得多。若寒也不是不明白老同學在盡心盡力地幫自己,時不時若寒也請劉淺去外麵館子裏撮一頓。但是她不給劉淺喝酒,因為有一次劉淺一喝高,滿嘴巴就圍著蘇默轉,她不願意聽關於蘇默的消息,都大半年過去了,可是她一聽起來還是心裏悶得慌。
劉淺問:“你是不是還介意著他呢?”
“介意。是你,你會不介意嗎?”
劉淺不再說話,他能這樣瞞蘇默一輩子?還是出賣若寒,告訴蘇默其實她就在他身邊?這樣的掙紮讓劉淺差點人格分裂,麵對蘇默的時候他總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單位搞年底終評的時候給劉淺配了車,這可樂壞了這小子,立馬打電話給蘇默,蘇默一接電話就問:“是不是有她消息了?”
劉淺哎哎呀呀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還在找,一點都沒放棄。當時劉淺就差點說了出來,幸好當時手機滴答一聲沒電關機了。
一轉眼就年底了,楊芸張羅著過年,這是若寒回來後過的第一個年。周宜也樂嗬嗬地合不上嘴,他樂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年一過完,學校就可以給他辦理退休手續了。
他幹了二十幾年了,也厭倦了,現在女兒在身邊,也是想過幾天清閑的日子了。楊芸倒還是要再過兩年退休,她現在的心頭病就是閨女若寒的終身大事,眼看著她咖啡館經營得如火如荼的,整天從早忙到晚,有時候累了回家倒頭就睡熟了,連衣服都沒換。
楊芸經常說,一女孩子家不要這麼拚命,一個女人,真正還是要家庭幸福才是真的幸福。
周若寒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每次一說到這樣的話題,若寒就挎上包包去“憶”裏待著,她時刻沒有忘記蘇默的話。
你就是一個殺人犯,你連一小姐還不如。
一個這樣的人還配有愛情嗎?!她又想起當初自己和羅簡全盤托出的時候,羅簡臉上那一陣白一陣綠的模樣,沒有哪個好男人願意接受一個有過前科的女人吧?不過也罷,沒有男人她自己一個人過得下去,也過得挺好。
她算計著這半年賺的錢,打算過完年就從家裏搬出來,在咖啡館附近租一個公寓,等再過兩年就給自己買個窩吧,離父母也不太遠,又能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一舉兩得。
周宜對女兒的婚事倒不操心,但是見楊芸老是和身邊的姐妹、街坊鄰居走動,也時不時摻和進來看看。夫妻倆達成協議,在大年初二的時候給若寒安排一次相親,這事兩口子是瞞著若寒進行的。如果和她說了,以她那剛烈的性格準能鬧個寧死不屈。
可是一見麵,就鬧了個大笑話。
若寒一看見餐廳外麵停著的車就有點納悶,好熟悉的車牌號碼。進了裏麵,一看見那西裝革履的男方,兩人“撲哧”一聲都沒忍住笑了出來。
那人正是人模狗樣的劉淺,邊上坐著莫名其妙的劉淺的母親,楊芸站在一旁也跟著莫名其妙。
“媽,你不用介紹了,這男的我認識。”若寒還是覺得這太可笑了。
“對,我們熟得都不能再熟了。”劉淺覺得還蠻尷尬的,就怪自己在來之前沒聽他媽的話看看照片,那也就不至於鬧出這麼個笑話出來了。
“你們認識?”楊芸問若寒。
“我們是高中同學。”
那天晚上,若寒和劉淺都快笑死了,兩個人都把母親打發回去了。劉淺開著車載著若寒在江邊瞎逛著。
“你媽怎麼想起給你介紹對象了啊?你這不才剛平步青雲嗎,應當再晚兩年啊。”若寒問。
“嗨,你是不知道,我媽從我大學畢業開始就張羅著給我介紹妞,每年的過年對我就意味著兩個字——相親。我都習以為常了,隨我媽怎麼去唄,我還該怎麼怎麼的。”劉淺說得不亦樂乎。
兩個人下車,在江邊走著,江邊風很大,若寒看著這一江春水,若有所思,原來我們一眨眼就成長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中間劉淺接了個蘇默的電話,他是給劉淺來拜年的,說了沒幾句,劉淺都是隻支支吾吾敷衍著。
蘇默就奇怪了:“你身邊有妞呢?說話小聲得跟老鼠似的。”
劉淺臉色一變,心虛起來:“說什麼呢,沒什麼事我就先掛了,正開車呢現在。哥們兒回去了再給你撥電話。”
蘇默還沒來得及張嘴,電話就被劉淺給掛了,害得蘇默隻能在那邊罵,好小子,等我見到你,我不把你內褲扒了要你上街遊行我就不姓蘇。
若寒知道那是誰,電話聲音很大,她全聽在耳裏。
“他……過得還好嗎?”這還是她從分開後第一次主動問起蘇默的情況。
“還……還行吧,”劉淺肯定知道蘇默過得不好,可是過得再不好,也要說好,“其實別的真的都還行,他挺厲害,去哪裏都能養活自己,還能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就是他那條要命的腿喲,一疼起來他就恨不得去醫院截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