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情發展得比以前更壞了。家人忍無可忍,主張把咪咪趕走。我覺得,讓她出去野一野,也許會治好她的病,我同意了。於是在一個晚上把咪咪送出去,關在門外。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後來蒙矓睡去,做起夢來,夢到的不是別的什麼,而是咪咪。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我拿著電筒到樓外去找。我知道,她喜歡趴在對麵居室的陽台上。拿手電一照,白白的一團,咪咪蜷伏在那裏,見到了我咪噢叫個不停,仿佛有一肚子委屈要向我傾訴。我聽了這種哀鳴,心酸淚流。如果貓能做夢的話,她夢到的必然是我。她現在大概怨我太狠心了,我隻有默默承認,心裏痛悔萬分。我知道,咪咪的母親剛剛死去,她自己當然完全不懂這一套,我卻是懂得的。我青年喪母,留下了終天之恨。年近耄耋,一想到母親,仍然淚流不止。現在竟把思母之情移到了咪咪身上。我心跳手顫,趕快拿來魚飯,讓咪咪飽餐一頓。但是,沒有得到家人的同意,我仍然得把咪咪留在外麵。而我又放心不下,經常出去看她。我住的朗潤園小山重疊,林深樹茂,應該說是貓的天堂。可是咪咪硬是不走,總臥在我住宅周圍。我有時晚上打手電出來找她,在臨湖的石頭縫中往往能發現白色的東西,那是咪咪。見了我,她又咪噢直叫。她眼睛似乎有了病,老是淚汪汪的。她的淚也引起了我的淚,我們相對而泣。
我這樣一個走遍天涯海角飽經滄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竟為這樣一隻小貓而失神落魄,對別人來說,可能難以解釋,但對我自己來說,卻是很容易解釋的。從報紙上看到,定居台灣的老友梁實秋先生,在臨終前念念不忘的是他的貓。我讀了大為欣慰,引為“同誌”,這也可以說是“貓壇”佳話吧。我現在再也不硬充英雄好漢了,我俯首承認我是多愁善感的。咪咪這樣一隻小貓就戳穿了我這一隻“紙老虎”。我了解到了自己的本來麵目,並不感到有什麼難堪。
現在,我正在香港講學,住在中文大學會友樓中。此地背山麵海,臨窗一望,海天混茫,水波不興,青螺數點,帆影一片,風光異常美妙,園中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兼又有主人盛情款待,我心中此時樂也。然而我卻常有“山川信美非吾土”之感,我懷念北京燕園中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書房,我那堆滿書案的稿子。我想到北國就要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我歸心似箭,決不會“回頭”。特別是當我想到咪咪時,我仿佛聽到她的咪噢的哀鳴,心裏顫抖不停,想立刻插翅回去。小貓吃不到我親手給她的魚肉,也許大惑不解:“我的主人哪裏去了呢?”貓們不會理解人們的悲歡離合。我慶幸她不理解,否則更會痛苦了。好在我留港時間即將結束,我不久就能夠見到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燕園中又多了一個我,咪咪會特別高興的,她的病也許會好了。北望雲天萬裏,我為咪咪祝福。
1988年11月8日寫於香港中文大學會友樓
1996年1月2日重抄於北大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