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皆交口稱讚,唯天權望著兩手穢物,無言。
當然,那是後話。這時候的觀天苑還處於門可羅雀狀。
人類的語言比僵屍一族豐富得多,自然也就複雜得多。經常便有些巧兒也不知道怎麼傳達的意思,比如高興、憤怒、傷心等等。
但後來她終於想到辦法解決這一事——她將三個弟子中最為老實的天權叫做小木屋,很是鄭重地道:“你表現不錯,為師決定放你離開了!”
“真的?”天權樂得一蹦三尺高。巧兒回身在綠瞳僵屍手心裏以殄文解釋:“呐,這就叫驚喜。”
綠瞳僵屍了然,巧兒再次轉頭看天權:“嗯,而且這些日子你為觀天苑做了許多事,為師決定賞你兩顆珍珠,這是龍宮之物,很是稀有。”
她將兩顆龍眼大的珍珠遞過去,然後回身在綠瞳僵屍手心裏寫字:“喏,這就是狂喜!”
綠瞳僵屍大悟。
天權正狂喜著準備接過兩顆珍珠,巧兒的手收了回去:“修道之心不誠,貪念未戒,徒兒,你修行不力啊!”
天權始知上當,聳拉了腦袋。巧兒依是回身在綠瞳僵屍手心裏寫:“這表情就是失望了。因為想要的東西沒得到。”
綠瞳僵屍覺得人類真有趣。
巧兒複又回身對天權道:“作為懲戒,明天起你負責打掃整個觀天苑的衛生。做不完不許吃飯!”
“什麼?!”天權大聲喊:“我怎麼可能一個人打掃這麼大的觀天苑?!”
巧兒仍是對綠瞳僵屍道:“看,這表情就是憤怒了!”
……
黃昏時分,巧兒拿了酒去山海交接住的陣前看樊少皇。陣中的他坐在一個蒲團上望著遠處的晚霞,夕陽一點一點沉落。待霞光斂去,黑暗將吞沒這海天山水。
厚重的靈氣保護其實適合他的魂魄修煉,是以他並沒有因被囚禁而日益衰弱。
巧兒將酒傾在陣前,他雖未能輪回,但已是魂魄之體,實物難以接觸。他並不拒絕巧兒的酒,被困在這個地方不知道還需要多久,有個人時常來說說話,即便不是朋友也總是好的。
“你在看落日麼?”巧兒在陣前坐下來,除了時常過來和他說說話,她找不到什麼方式表達對他的歉意:“你看得那裏麼?魃……就死在那裏。”
樊少皇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霞光將浪花都染成了金紅色,沙灘上一片空曠。樊少皇注視了一陣,終於有所回應:“你不必介懷,這對她來說,不過是解脫。”
“我不是介懷,隻是這些日子我慢慢想通了一些事。”巧兒的聲音和著碧海潮聲沉靜寧和:“魃據傳是黃帝的義女,古來便有天女一稱,黃帝與蚩尤大戰後,她因沾染了人間濁氣而不能重返天界。我假設她一直愛慕著你,於是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去了妖魔道,而第一次衝破禁製出來,是因為她發覺你可能有危險。”
巧兒抬頭直視樊少皇,陣中樊少皇飲著酒:“繼續。”
“也可能是這個時候,犼開始垂涎她的力量,但是那時候,它明顯不是魃的對手。所以它拚命地替你殺妖斂元,為的便是令你難以鎮壓這些妖元,第二次出現危險。而再次衝破妖魔道禁製的魃,已經虛弱太多,它便能有機可趁。”巧兒再往陣前祭了酒,樊少皇飲了一陣方道:“雖不中,亦不遠。”
巧兒並未起身,她相信樊少皇會講一些事,畢竟時間太久了,那些被蛛網塵埃覆蓋的往事,能有個聽眾也不錯。巧兒並不八卦,但是魃是因為身染濁氣無法回到人間的。綠瞳僵屍承接了她的力量,真的不會有影響麼?
永傍黑暗而生的詛咒,這世界真的再無任何解咒之法麼?
樊少皇飲了陣酒,終於開始講一個故事,講盤古開天辟地、講女媧造人,講共工醉駕撞倒不周山……那些過往的榮耀與輝煌,人已經忘卻,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
“蚩尤戰敗後,魃因為沾染濁氣被留在人間,你要知道,她本是天女,如果這濁氣能夠洗滌,黃帝也不會如此對她。可是她沾染的濁氣,叫欲。”他望著將沉未沉的夕陽,仿佛陷入那斷遙遠時光的回憶:“欲,一生都在追求,卻永遠不能滿足。黃帝無奈,命我殺了她,結果那一戰,她愛上了我,可能那也不過是因為濁氣的影響,可是我卻不能愛上她,因為一旦得到,她就會產生新的欲/望,摒棄所得,永世追逐未得之物。”
他望著巧兒驚異的目光,微勾了唇角、似是一個微笑:“我再三請求,黃帝同意將她逼入妖魔道,永世不得重返人間天界。可是這些年,她開始不行了。濁氣相侵,求而不得,她發了狂,妖魔道的妖物被她屠戮大半,她本就是上古墮神,沒有妖魔是她的對手。於是我接到天界命令,殺死她。”
天色漸暗了,他的聲音極淡,仿佛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巧兒卻極疑惑:“上古墮神,何況已經瘋魔,要對付談何容易,你卻投做了一個*凡胎。”
樊少皇轉頭看她,靜靜地將故事講下去:“你以為她兩出妖魔道,真的就沒有為自己打算過嗎?愚蠢。從第一眼看見她、她告訴我她是魃的時候,我的記憶就開始複醒。那時候她第一次突破妖魔道的禁製,已經傷得不輕。但憑我神力未複,想要對付她完全是癡人說夢。而後來,我師兄被人偷襲,被吸走絕大部分功體。大師兄為人素來和善,甚少結仇。我第一時間便懷疑是犼所為,大師兄的修為雖然不算高深,但最為精純,用來築基再好不過。但是它一直跟在我身邊,觀天苑能做這件事的,便隻剩下另外兩隻飛屍。”
巧兒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思維確實縝密:“可是如果是另外兩隻飛屍,大師兄不可能毫無招架之力。那麼暗裏,肯定有人在幫襯。魃完全能夠讓大師兄在毫無防備之下被吸走功體,可是她為什麼這麼做呢?”
這也是巧兒好奇的地方,樊少皇轉頭看她:“她不可能突發善心,也就是說,她其實是想讓犼的計劃順利實施的。而犼吸取大師兄這部分功體,明顯是為了給你築基。當然還有第二個目的——陷害我。”
這些事他一字一句輕描淡寫,沒有絲毫恨意。巧兒亦睜大了眼睛:“你早就知道樊少景道長的功力在我身上?”
樊少皇不屑:“我又沒瞎,怎麼可能看不出你的修為。不過我也需要這個計劃,因為我必須誘魃第二次出妖魔道,妖魔道的禁製,乃當年眾神共封,比任何神器都有用。但是魃幫助犼,說明她也需要一個理由再度出入妖魔道,那麼她肯定已經有了更好的退路。”
這次巧兒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退路……跟我有關?”
樊少皇沒有答她:“我一直在想她為什麼要製造第二次出入妖魔道,思來想去,隻有一個理由合理——她有意削弱自己的力量,而且是大幅削弱。而一個遠古墮神,有意讓自己衰弱的原因可能是什麼呢?”樊少皇靠在身後的山石上,天色已暗了,海上開始起霧,朦朧一片:“後來我突然明白過來,她應該是想要奪舍,她的神體已經嚴重損壞,而人類的軀體容不下神的魂魄,她隻有不斷削弱自己的力量,防止新的身體因承載不住而爆體身亡。而你,無疑是非常適合的人選。”
巧兒緊緊握了手中的酒壺,一些疑惑終於開始解開。她開始明白魃給她強韌經脈的手劄,其實是想她幫什麼忙。
“你與犼相處甚久,身上也沾染了許多屍氣,你的身體容納她這個僵屍始祖,在她的魂魄極度虛弱的情況下是可能的。她換了身體,便可以長久地留在人間。可是我……卻不能讓她的計劃實現。所以我隻有加重自己的傷勢,不斷地損耗她的法力。到最後她終於撐不下去,提前實施了計劃。”
風浪拍擊著礁石,發出嘩嘩的聲晌,巧兒虛望那片空無一物的海灘:“她要奪舍我,為了防止犼報複,也為了最後消耗自己的法力,她必須得先殺犼。而那時候她的魂魄已經太過虛弱,於是她要我在場,並不是要我幫助她,隻是在她殺掉犼之後,魂魄可以立即依附於我的體內。”
巧兒想通了這些,心裏也不像是難過,隻是很失落:“我一直很奇怪,犼的計劃太過順利,卻原來……”
“你也不必怪她,”樊少皇亦望著那片沙灘:“活得太久了,是非觀念難免便淡薄些。很多事不過各取所需而已,不分對錯。”
巧兒直視陣中的人,或者女子更感性些:“樊少皇道長,從始至終,你真的不曾愛過她嗎?如果、如果她追求到你便可收手,你是否會願意成全她?”
這次過了很久樊少皇才作答:“並不是她愛我,我便需要回應的。我轉世為人終結她的生命亦不過是天定命數,所以才有現在,她消亡,一切結束。而我,卻需要償還她為了我所受過的寂寞孤獨。”
巧兒提著酒壺離開了,她並不喜歡這樣厚重的故事。陣中的樊少皇仍在蒲團上盤腿而坐,他凝望著夜色中的沙灘,這是一個不見星月的夜,他的聲音很低很低,隱在潮聲裏。
“但是,如果和你在一起便能滌盡濁欲,或許……或許……”他終是沒有再說下去,即便聽眾隻有自己。
時間太久了,連主角都已退場,那些如果,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