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時代的疾病——精神訪談錄(4)(1 / 3)

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的掙紮正是人類的掙紮。當然,這種掙紮一點不痛苦,用不著擔心。不掙紮就沒意思了。

顯然,人類對人性的態度是矛盾的,既甘為奴婢又想反抗,既高度服帖又不願放縱,既想不作為又想大有作為,總是“階段性需要”。像鞋帶一會兒盼緊一會兒盼鬆,被壓製久了,便要反抗,便向往絕對自由;待鬆弛得一塌糊塗,自由得沒了邊,又懷念起禮數和舊章程。這是一場難分伯仲的拉鋸,又總矯枉過正,很少能在均衡點上停留。比如20世紀初新文化麾下“解放人性”“打倒孔家店”的浪潮,不僅流行起無政府主義,連張競生這樣的“性博士”都很迷人,在每個領域,政治、文化、習俗、生理,絕對自由觀都大有人緣和號召力,都讓聽眾熱血沸騰。過了百年,忽又興起了“儒家熱”“國學熱”“禪機熱”(相伴還有“中醫熱”“養生熱”),這不是偶然的,大家似乎猛然意識到,“克己複禮”自有其深意:己代表的是純嬰兒天性,即私欲和衝動,如今不正是私欲混戰的年代嗎?而複禮就是規劃集體人格、完善社會倫理,就是對秩序和格局的籲求。尤其當人們痛感人心不古、禮崩樂壞時,當道德、情感、信仰遭遇大危機時,最渴望的就是不折騰,就是寧靜感、回歸感和複位感。再比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文革”、法國“紅五月”、美國的“性解放”轟然而鳴,拋開政治動員令不講,在這些狂飆運動中,暴力本能、破壞欲、性宣泄、無政府快感——人性的天然能量都從潘朵拉盒子裏越獄成功,政治和身體一起手舞足蹈,昏天黑地。而在其背後,都有“人性大解放”(把本能當正義,把人性當神性)的強大邏輯在支持,否則是沒底氣的。所謂“鬥爭”“革命”“批判”“造反”,有時也是一種性欲,或叫政治性欲。

這樣的循環能避免嗎?難,也無必要。就像潮汐、洋流、台風,如何避?人能做的,就是風潮來時,降低它的社會損耗和破壞力。但該發生的終要發生,凡事物都有周期率,“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社會變遷如此,人性風尚如此,思想運動如此,皆為候鳥式的來去。比如有時我們更需要魯迅,有時更需要胡適,有時覺得他們真該好好打一架,有時又覺打不到一塊去。無論他們是敵是友還是陌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和自己打架。我們在成長,時代在變化,我們的敵人在變,對立麵在變,都是移動靶,是遊擊戰。

再兜回人性吧。

對人性的表達,我覺得也有兩種:體內表達和體外表達。

體內表達即我們的欲望隱私,這根本用不著語言表達,讓身體自行表達就夠了,它想分泌什麼就分泌什麼。體外表達,就像一個人出門前要穿戴好,照照鏡子,像我坐在這兒說的所有話,都屬思量之後的發言,是一個負責的發言。人性的體外表達,並非對人性本身負責,而是對人性的交流負責,對暗暗追求的“真理”負責。其實,表達有時候很虛偽,並非你清醒地選擇了虛偽,而是每個言說者都情不自禁美化自己的智力,都追求話語成績和服人的效果,都忍不住向“真理”獻媚!所以,很多時候,我覺得有些“學術”顯得不學無術,很多煞有介事的爭鳴、商榷和研討,意義多在於儀式,討論之事多莫須有,屬詞語之爭,沒有核,為言說而言說,為蹊徑而蹊徑,為論文和職稱而忙活,很多教授天天幹這個。

比如,你要是問我“人性是善還是惡”,我怎麼回答?這是個偽問題,沒法說,不知怎麼說才真實,不知說多久才完整。正應了魯迅的表白:“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說到這兒,你可能會反駁,古代聖賢不是就人性說過許多嗎?是,隻有天真時代的人才敢說,而且我承認,迄今為止,最優秀的話都是古人說的,比如孔孟墨莊諸子百家,都捐獻了一筆詮釋不盡的話語資源,精神上看去也是一望無際、蔚為大觀。為什麼?因為說得簡、說得少、說得隱晦而曲折,有彈性有張力有潛力,一句頂一萬句,任後人各取所需、各盡其用,全看你的生產力了。與其說那是真知,不如說是天書、仙書。後人是喪失了這種天賦的,隻能高山仰止。

人性的內涵沒法說,人性的外延和衍生話題倒可以說,也有的說。像我前麵說的一堆,都是。若你非要問,我隻能說抓鬮吧,就像大學生辯論賽,抓到哪個就辯護哪個,沒有立場隻有屁股,靠辯論本身生成意義,演練口才和邏輯。所以,我的建議是,別把人性當學問和課題,把它當生活、當素材就可以了。別把它搞成政治、科學和硬道理,它麵對的應是文學和藝術,是一些更有機、更活潑的表現方式。所以,你後麵接的那個問題是對的,你打量文學中的人性,取的是它的外延部分。

前麵我說人對人性有周期性訴求,一會兒想絕對解放它,一會兒又懷念禮法和規製,忽冷忽熱,陰晴變幻。我覺得,中國現當代文學很順拐地照應了這種氣候:像當年鬱達夫、張愛玲等人的小說,穆丹的詩,《青春之歌》《雷雨》等“進步文學”,都及時對應了新文化新政治下人性對“解放”的饑渴和迷茫的騷動。最明顯的例子要屬七八十年代,當年的地下文學、手抄本文學,甚至像《曼娜回憶錄》這種生理手抄本,都是缺什麼補什麼的人性反彈。“文革”結束後,人們從習慣了迷信和獻身到開始說“我不相信”,在一堆傷痕文學背後,最值得注意的是張賢亮的人性小說,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等,用一種很悲壯的方式把中國人沉寂了幾十年的肉欲重撿了回來,我覺得很了不起,有女媧補天之感,且沒有假氣。但中國當代文學少有專注的時候,也許為了補課和倒時差吧,接下來有點眼花繚亂了,但核心是大解放。再一個叛逆是王朔,改革帶來的新理想、新浪漫和新崇高還立足未穩,王朔的“頑主”價值觀即呈掃蕩之勢,收買了人心和市場,有人說這是典型的人性化勝利,我覺得不是,是“人性氣候綜合症”給的機會,是崇高後遺症和消極人性的擴張。當“崇高”統治太久和“偽崇高”泛濫成災,人就開始搜索人性中消極和負麵的東西——甚至對露骨的私欲和粗魯的邪惡也倍覺親切,它們由於逼真、久違和陌生而讓人敬畏,這時候,流氓都可能成偶像。黑格爾有句名言:“當你說人性是善時,你說出了一種偉大思想;但當你說出人性是惡時,你說出了一種更偉大的思想。”這話非常有力量,但僅僅有力量而已,與真理無關,它代表了黑格爾的階段意向和時代症狀,屬選擇性發言。王朔小說也難逃“氣候”的周期,幾年下來,加上跟風者繁殖的空氣,人們受不了那種“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空虛、那種殘酷的人性“真實”,人們必須逃走,投奔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一些溫暖積極的東西,於是連汪國真的甜點都被搶去果腹了。